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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彼時已經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裡還有這樣稱心如意的生活,只覺遲早要出紕漏,非常悲觀。

  果然,不出三年,男方患癌去世,因年輕,來不及節聚恆產,身後蕭條,房子車子不久被銀行收回,母女迅速走向下坡,孩子被送往慈善機構收養。

  那時程功姓陳,程真幾經辛苦找到了她,正式申請領養,又經過兩年漫長等待,種種繁複手續才獲通過。

  過程中董昕沒有提出反對,程真十分感激。

  最不贊成的是程母,大惑不解,「那孩子已經八歲多,心頭很清楚你不是生母,你吃力不討好,為什麼無故付出時間心血?養大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你想清楚沒有?」

  程真非常固執。

  那樣大的孩子扔在保良局到二十一歲也乏人問津,因一般人只喜領養幼嬰,女孩童年就此報銷,程真發誓一定要把她領出來。

  她隔日去看她,她一看到阿姨,一聲不響,默默流淚,程真覺得心碎。

  終於簽署文件,她正式成為她的養女,程功已經十歲出頭。

  不過接著的日子又過得飛快。

  她把孩於送到英國念寄宿中學,她時常給她寫信寄照片通電話,非常聽話恭順。

  去年成績優異,考取獎學金,特地選溫埠升大學,以便接近養母。

  程真不過投資數年,白得一個亭亭玉立,善解人意的女兒,自然喜心翻倒。

  程真憾慨,做事業也這麼順利就好了。

  母女感情非常好,無話不既,可是程母仍然不喜歡程功,見面十分冷淡——「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她說。

  程真一笑置之。

  因為十七歲半的程功已是程真最好的朋友。

  性格與程真截然不同,她謹慎、含蓄、溫和,很多地方似她生父。

  那晚,董昕返來時程真好夢正濃。

  第二天,程真睡醒了,董昕卻在客房中鼾聲大作。

  程真喃喃自語:「這叫什麼?這簡直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嘛,多好,不見面不說話也自然不吵架,過那麼三五十載,白頭偕老。」

  她出外租了一輛車,駛往北岸,過了橋,來到西溫住宅區,找到新屋地盤,見仍未完工,不禁苦笑起來。

  工頭認得她,過來打招呼,「快了,董太太,現在私家路上敷設自動融雪暖管。」

  這是董則師的物業,程真不敢亂予置評,只是頷首。

  「董則師猶未決定室內用什麼色系。」

  程真又唯唯喏喏。

  「草皮鋪了又換,現在鋪第三次。」

  這樣兩年已經過去。

  「大門也改過一回。」

  有人遞一杯咖啡給程真。

  她戴起頭盔,去視察她居住的那一部分。

  「在二樓,董太太,兩千平方呎打通無間斷,通向大露台,可是這樣?」

  程真露出一絲笑,「正是。」

  「白袖木地板已經鋪妥,請看。」

  程真推開門進去,只見牆壁與天花板尚未封好,電線拉得一天一地,她才看一眼,就知道吾不欲觀之。

  程真急步退出。

  每次來看都仍是個爛攤子。

  其實程真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兩千平方呎空間,放張床放張書桌,無論是穀倉、馬廄、貨倉、平房……什麼都可以,拿教堂來改都行。

  她不要美矣美輪無懈可擊的模範住宅,她只要一個窩。

  駕車落山,在山腰看到一所平房,花園十分整齊,門前有一隻棚架,一枝籐纏綿地攀著上,枝葉蓬蓬鬆鬆,花已落,可是程真猜是紫籐。

  平房一角豎著牌子出售,歡迎參觀。

  程真停好車。

  噫,程真心一動,求人不如求己,靠董則師一輩子可能沒屋住,不如發奮圖強,自力更生。

  她推門進屋參觀。

  那是一幢間隔非常普通裝潢十分平常的平房,但是室內光潔明亮,全部翻新,程真有點兒歡喜,把傢俱搬進來就可落地生根了,然後把程功也喚來同住。

  她揚聲:「有人在家嗎?」

  經紀人是一位染金髮的洋婦,在廚房喝咖啡,她正在陪客,程真在廚房門口看見有兩位華裔女士正在同她講價錢。

  程真看到這種情形,便欲知難而退。

  第二章

  那兩位年輕太太一身披掛均是名牌,兩隻手袋金光燦爛,正是招牌貨,同她們爭,真是自討苦吃。

  正想搭訕幾句走開,經紀已經跟出來,滿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處走走,我十分鐘後來。」

  程真便四處瀏覽,一進衛生間,她「嗤」一聲笑出來,董昕最恨這種不碎膠仿大理石花紋的倒模洗手盤,他老人家理想洗臉盤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無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滿意。

  一個人要是願意快樂,住在這樣房子裡已足夠可以快樂,若是決定不快樂,再加飛機大炮核子潛艇也不會快樂。

  春天來的時候,搭一隻鞦韆架子,在紫籐下蕩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經紀過來了,程真隨口問:「標價若干?」

  「一百二十五萬。」

  「什麼,」程真訝異,「屋價漲到這種地步了?」

  洋婦笑容可掬,「適才那位太太還價一百一十萬。」

  程真也笑,「她們來自台灣吧,台灣人有錢。」

  「她說她是美國公民,兩位女士對話用法語,我在中學才念過三年法語,略諳一些。」

  咦,這是什麼路數?記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過表面上不動聲色。

  程真問:「屋主底價是什麼數目?」

  洋婦笑,「一百二十五萬。」

  「屋主是華人嗎?」

  「給你猜中了。」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過卡片。

  她回到園子去研究花卉種類,碰到那兩位女士,原來她們還沒走。

  那位年紀較大的立刻別轉面孔,佯裝看不見程真,另一位年輕一點兒的卻朝程真微微點頭。

  程真挺不介意別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舍,免得引起別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嘰褲礦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難怪衣著華麗的太太要不滿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黑色的歐洲房車已經停在私家路上。

  那位年長的太太歡呼一聲,「毓川來了。」

  程真一怔,這名字好熟。

  只見車門打開,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車來招呼女眷上車。

  啊,是他,程真恍然大悟,人生何處不相逢,原來是孫毓川部長。

  程真站在紫籐架下笑了起來。

  那位孫先生一抬頭,猛地也看到了綠蔭中有一張熟悉的笑臉,可是來不及辨認,他一遲疑,那張臉已經消失。

  程真看著她們上車,車子迅速駛走。

  洋婦在身後說:「隨時給我電話。」

  程真點點頭離去。

  弄一張地圖來,把這山頭上華裔擁有的房產打上記認,結果會使人震驚吧。

  程真滿腦子鬼靈精。

  回到公寓,見董昕已經起來,抱著電話講個不休。

  半晌,總算講完了,他說:「換件衣服一起出去與幾個朋友喝杯茶。」

  「可是我約了程功。」

  「我們在四季,你與程功稍後來會合,還有,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董則師,實不相瞞,我去找房子。」

  「你最愛剃我眼眉毛,自己的房子在蓋,又找什麼房子?」

  「看樣子起碼還需一年。」

  董昕不語。

  「公寓實在不夠住,你看,書桌放在床頭,洗衣機擠在浴室,你睡在書房,吸塵機放客廳,這成何體統?」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對我沒信心,成百上千的業主把在我身上投資,你卻潑我冷水。」

  「看,當是我私人的投資,不可以嗎?」

  「我要趕著見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彭彭的一番擾攘,終於出門去。

  真湊巧,程功就站在門口,董昕與她寒暄兩句,頭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麼了,」程功進屋來,「換了地頭,仍然火爆脾氣。」

  程真攤開手,「程功,讓我看清楚你。」

  只見程功臉容秀麗,身段高挑,白襯衫,藍布褲,球鞋,樸素無華,一面孔書卷氣,程功心中十分歡喜。

  「好嗎,高材生?」她與她擁抱。

  「很好,你們好嗎?」小程功問得很有深意。

  程真頹然,「我倆關係已病入膏肓。」

  「不會啦,還會生氣就還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瞭解夫妻關係。

  「你沒帶朋友來?」程真好奇。

  「我役說帶朋友。」程功否認。

  「詭辯,有好的朋友不妨帶出來大家看看。」

  「我還沒找到適合的朋友。」

  「建築系裡應有理想人才。」

  「說起來,功課上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董則師。」

  「那真好,他一向誨人不倦。」

  「來,媽媽,換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虧我還帶著幾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為需要與董昕的業主悶坐,可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業主的朋友姓葉,葉先生太太在台北搞出版事業,與程真談得非常投機。

  漸漸說到私事。

  「董太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向在辦事處用本名,人家一聲董太太,我茫然不知應對,對,今天上午我到北岸看來,價錢已經十分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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