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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誰會想到他跳得腳好舞?把萼生帶得滿場飛,惹得舞池客人駐足旁觀鼓掌,有一桌子十來個法國人把他們請到上席敬酒,「為何這般快活?」 「今天是我生日。」 呵,那更要乾杯。 四步是萼生唯一可以應付的舞步。 有點醉熏熏的萼生對劉大畏:「到加拿大來,我保證你有前途。」 劉大畏不為所動,「居然統戰我?很抱歉,我們可不想爭取你。」 因她不是人才,留下闖禍胚幹什麼? 萼生笑吟吟問:「你私人也不想我留下?」 劉大畏看看她,「不,」他是真心「你不適合這裡,你不會快樂。」不捨得管不捨得,他一向不是自私的人,想到這裡,十分唏噓,把她擁緊一點。 「寫信給我,有機會到北美洲出差,找我喝茶。」 劉大畏不作聲,雙目無限惆悵。 「六個到十個小時飛機旅程,何必猶疑。」 「你哪裡明白,」劉大畏輕輕責備,政策隨時有變,不是買了飛機票就可以走路。 萼生點點頭,「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井底之蛙,見識何淺,來,別說那麼多,我倆且來歡樂今宵。」 她大膽把面頰靠近劉大畏,有什麼距離?他關心她,她也關心他,大家都是黃皮膚,又談得來,若不是觀點上隔著兩種社會制度,一定會有更好發展。 她微笑說:「劉大畏真是獨一無二的劉大畏。」 他回敬:「陳萼生亦是獨一無二的陳萼生。」 真的直跳到打烊,萼生倦得眼睛都打不開來,仍然死撐。 樂隊是一組菲律賓人,鳴金收兵前笑著地對這對年輕人說:「同志們,明天再來。」 萼生踢掉鞋子,腳都跳腫了,赤腳舒服。 「走吧,」她大著舌頭說:「請我吃燒餅油條。」 「還沒到時候,你且回去睡一覺,我一早來叫你。」 「已經是一早,還叫什麼鬼。」 「天亮,天一亮我們去吃早點。」 萼生微笑,她不想回去,奇怪,只有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有過這種不想回家上床的感覺,因怕好景不再,因怕一轉背歡樂就會棄她而去,所以戀戀風塵。 後來就長大了,深明隨緣乃人生快樂精粹,已經不再執著,但今天,今天少女時那種不捨得情懷又回來了。 陳萼生用雙手握住劉大畏的手臂,「天下無不散筵席,噯?」 「你的國文運算不錯。」 「現在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嗎?」 他但笑不語。 「司機,來,載我去看這城市最後一眼。」 「你看看你的黑眼圈以及紅眼睛。」 萼生沮喪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她在車廂裡頭一歪就睡著了。 機緣巧合,劉大畏不止一次看到陳萼生的睡相,老老實實說,睡熟的萼生不似一朵海棠花,像一個頑童更多點,睡得貪婪沉醉不顧環境,大姑娘居然百無禁忌,也不怕給人抬了去賣。 車子駛到酒店,劉大畏搖醒萼生,搖得她頭顱左右亂晃,她才睜開眼,「啊,燒餅油條。」她含糊夢囈。 劉大畏把她摟在懷中,忍不住笑,一直笑,笑出眼淚來,然後默默的落淚。 萼生卻沒看到,她蹣跚落車,「天亮叫我。」更沒注意到東方已經露出淡淡曙光。 她半昏迷回到房間,用鎖匙開啟房門,進內倒在床上,一頭撞進枕頭裡,她剛想繼續尋其好夢,第六感覺告訴她,慢著,房內有人。 她伸手按亮床頭燈,「誰?」 坐在沙發椅上的,是關世清。 「你?你搞什麼鬼,你是怎麼進來的,這裡的酒店房間怎麼像遊樂場。」 關世清不發一語,冷冷看著萼生,臉色鐵青。 咦,萼生好不納罕,她沒找他茬,他倒反而似討債鬼般上門來,奇哉怪也。 只聽得關世清諷刺道:「這麼早回來。雅興不低呀。」 「你在我房裡幹什麼?」 「我自昨夜等到今晨,有話同你說。」 「阿關,從小到大,相處數十年.你應當明白,我並非訴衷情的好對象,不過你既然來了,大家也不妨把話說清楚。」 關世清自小對萼生有點忌憚,但是他覺得這次情況不同,他吃了那麼多苦,應該比她理直氣壯。 他捲起袖子給萼生看,「見過這種慘狀沒有?」 萼生嚇一跳,瞌睡蟲全部逃跑,以為阿開終於被拷打了,可是不,只見她手臂上密密麻都是紅斑,看仔細了,發覺是蚊子咬的,原來那間頗為整潔的單人看守室內有蚊子肆虐。 萼生白他一眼,毫不動容。 「每天我都接受盤問,最後還得簽署一份免於起訴表,這些,你好像都不關心。」 「關世清,大和新聞才應當關心你。」 阿關一震,剛才的神氣活現一下子洩漏,他放下衣袖,不語。 「阿關,你竟替日本人做事?」 關世清忽然又抬起頭來,「有什麼稀奇?你還不是為美國人套取情報!」 「那怎麼同,我是公開的,人人那知道我此行是來寫一個報告,嚴教授是中間人,美新處是我東道主。」 「有分別嗎,萼生你速速長大好不好,我們拿的都是外國人的酬勞,所提供的,無論大小,無論嚴重與否,都是有關本市的新聞與消息,為什麼你是我非,為什麼我要戴大帽子而你不必,因為你是岑仁芝的女兒而我不是。」 萼生怒極而咆吼:「因為我沒有闖禁區而你有!」 關世清總算噤聲。 有人敲房門。 萼生去開門,這次門外站著一個金髮女,很無禮暴燥地用美國口音說.「別吼叫好不好,我在鄰房睡覺,喂,你聽不聽得懂英語?」 萼生惡向膽產生,直噴過去,「是嗎?搬到頂樓總統套房去吧。」蓬一聲關上門。 萼生真的累不可言,降低聲音,「關世清,我無法與你交通。」 「彼此彼此,」他站起來,「我真不明白,發生那麼多事,你居然還可以找得到人陪你,找得到地方去喝得醉熏熏,直到天亮才回。」 萼生詞窮,只得笑道,「那你得佩服我的本事。」 「沒想到你是那麼放蕩的一個女孩。」 萼生拉開門,「關世清,滾出去,在我打扁你鼻子之前消失在我眼前。」 關世清走了。 這便是岑仁芝口中的小婿,陳萼生青梅竹馬的小朋友,關氏夫婦的愛兒。 呵,管它呢,萼生再次倒在床上,與褥子結為一體。 去問問任何七日七夜未曾好好睡過一覺的人,他們都會說,疲勞是世間最可怕的事之一,它會使人失去意旨、自尊、廉恥、最後崩潰著哭出來。 萼生暫時把一切擱腦後,一味昏睡,直到電話鈴狂響。 己響了有一段時間,萼生才不得不去取過聽筒。 「萼生,我是媽媽,你在幹什麼,半小時後我們到酒店來接你往飛機場,你還不準備準備?」 萼生一看床頭鐘,發覺已是下午兩點。 「切勿誤點,要回家了!」 「是,是。」她跳起床來。 劉大畏,他沒有來,他食言。萼生愕住,她甚至沒有好好同他說再見。 這段日子他跟在她身後太長太久,服待周到,以致她有種感覺,他隨時會得出現,永不落空。 萼生匆匆梳洗收拾好行李到樓下櫃檯付賬。 單子厚厚一迭,看樣子似天文數字,萼生閉著眼睛盲目遞上信用卡。 到家准捱爸爸一頓臭罵。 她倒處張望,不見劉大畏這個人。 昨晚的音樂香檳,舞池中旋轉,都還歷歷在目,呵老劉老劉,你不會不說再見吧。 她在大門口站著等,不是等母親,誰見過子女等過母親,她等的是另外一個人。 有人叫她,「小姐--」 陳萼生驚喜地轉過頭去,那卻是個陌生人,萼生怔怔地看看他,那人指指她手袋。 「小姐,你手袋打開了,小心扒手。」隨即走開。 萼生忘記道謝,呆木地想,不是老劉。 她抬頭看到對面馬路去,只見司機三三兩兩聚集在行人路旁等待顧客。 其中一個向她招手,萼生連忙大眼金睛地看個仔細,是老劉?那司機眉飛色舞地奔過來,「小姐,叫車?」不,不是他,不是老劉。 萼生有種感覺他似不會來了。 她連忙走回酒店接待處,向服務員要一隻信封,寫上「請交劉大畏先生」,然後取出她的記事本,撕下其中一頁,折疊好入信殼,封實,又加寫上她的地址電話,再三叮囑服務員,如果劉大畏來找,就把它交給他,不然,就郵寄到加拿大。 「萼生!」 母親大人到了。 岑仁芝鐵青著臉,伸手抓住女兒手臂,似動了真氣,瞪著眼,「你還不打算走?」 萼生當然知道事情輕重,只得忍氣吞聲跟在母親身後,匆匆離開酒店。 車上已坐著關氏夫婦以及關世清,因為司機就在前座,往飛機場途中,沒有人說話。 這次萼生坐在母親的隔壁,看得真切,老媽臉上的粉搽得厚厚,可是掩不住倦容,她雖然閉著眼睛假寢,但是眼皮不住跳動,顯得心情無限緊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