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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不知陳小姐對內地那一處地方最感興趣?」

  萼生瞠目結舌,答不上來,她想說黃土高原,又怕他們以為她存心打趣,大小興安嶺、崑崙山?又怕去不到,半晌,想起劉大畏的家鄉上海,就是它吧,「上海。」

  「當然,令堂是上海人。」胡先生笑曰。

  萼生不敢再說什麼,只希望胡與吳兩人快走。

  他們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再次留下名片,「陳小姐,招呼不周。」萼生鬆口氣,「不送不送。」

  萼生日來接觸的各路人馬,數這一組伎倆最差,在資本主義商業社會中,他倆的手段被稱為硬銷。

  本領至高的,當然是劉大畏,不知不覺間,陳萼生已被他牽著鼻子走,明是對頭,卻以朋友姿態出現,身份曖昧,偏偏為人接受,真相揭露之後,他的地位不變,自是高手。

  萼生黯然。說到此,以她這種資質,根本不用出來走。找間百貨商場,在家庭電器部當售貨員渡過平凡一生,最理想不過。

  只餘一點點時間,劉大畏帶她去參觀股票交易所,「小學時老師帶我來過」,萼生說。到達太空館,她又說:「總算改建過了,此刻造型較為進步」。上了山頂,她抱怨:「沒有適合十二歲以上的娛樂場?」一副壞脾氣模樣。

  劉大畏自然不出聲,最後送她到岑仁芝做主人的晚會裡去。

  萼生存心挑剔,果然,被她發覺席中有許多面服心不服與面不服心不服的人,除了看人,被看,萼生呆坐整晚。

  母親仍然寶光四射,行頭簇新,儀容整潔,壓住整個場子有餘。

  萼生抽空悄悄問母親:「老爸可知道我們行蹤?」

  「公眾場所不談家事。」

  「他會掛念我們。」萼生焦急。

  岑仁芝凝視女兒,「唷,現在知道了,是嗎,父母會掛住你嗯?」

  萼生漲紅面孔,愧不敢言。

  還時,劉大畏跑來在她耳邊用蚊子般低聲道:「好消息,關世清君將於今晚十一點獲釋。」

  該剎那陳萼生發覺被釋放的是她的靈魂與關世清的肉體。

  她無法控制自己,伸手抓住劉大畏的手,向他投去無限感激的一眼。

  這時她才發覺劉君的手大而有力,可靠穩健,萼生願意多握一會兒。

  她把眼光轉向母親,恰巧岑仁芝也正好向女兒看來,萼生當然留意到母親那絲寬慰的笑容,可見,岑仁芝也知道了。

  萼生連忙在劉大畏耳畔說:「關君的父母?」

  劉大畏說:「自有使館專員代為通知。」

  萼生取起桌上酒杯,一口氣幹盡。

  慶祝自由。

  一時沒留意劉大畏仍然蹲在她身邊,維持同一姿勢,不知是否等她再在他耳邊說話,抑或是耳畔那陣酥麻,使他一時站不起來。

  隔很久,他才在她身邊一張空椅上悄悄坐下。

  陳萼生明天就要走了,有個小小的聲音對他說。

  萼生卻沒想到這個,她看看大堂壁鐘,晚上九時正,還有兩個小時,她便可以見到關世清。了卻心頭一件大事,從此以後,她可以忘記這個人,與他各奔前程,再無相干。

  她長長太息,背上一個千斤包袱咚的一聲卸在地上。

  她急想離場,看著劉大徵求他意見,「我可以走了嗎?」

  「快完場了。」劉大畏已看慣她的浮燥不安。

  他注意到陳萼生似乎非常不滿群體生活,她自我中心,自由散漫,即使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也難當重任,商業機構何嘗不動輒開會,坐在一起,言不及人,一下子四五個鐘頭,萼生這等不耐煩,恐怕不能步步高陞。

  他看穿她。

  萼生見飯局將散,使往母親身邊走去。

  只見文化部長就坐在岑仁芝身邊密談。

  萼生想退開,岑仁芝暗示女兒站到她身後,嘴裡繼續說,「小婿的事,多虧大家幫忙。」

  小婿?萼生莫名其妙,那是誰?

  照說,女兒的丈夫,稱女婿,岑仁芝總共中得陳萼生一個女兒,這麼說來,此刻她口中的小婿,亦即是萼生的丈夫,萼生何來丈夫?

  推理推到這裡,陳萼生瞪大雙眼,還沒結婚,怎麼先爆出個丈夫來。

  隨即明白了,心中一絲荒涼,是母親用心良苦,這個女婿,想必指關世清,故意把關係拉密切些,說起話來容易得多:「小婿實在叫我擔心--」好過「我女兒那青梅竹馬的小明友。」,可憐陳萼生白白由風騷女淪為有夫之婦。

  幸虧不是真的,若果真的嫁給關世清這傢伙,苦頭吃不盡。他這種人,唯一的本事,是害了人,還能以被害者姿態出現。

  只聽得文化部長笑道:「這件事,屬於需要逮捕而證據不足類,此刻指控已獲否定。」

  岑仁芝點點頭。

  文化那長忽然咳嗽一聲,「岑女士,小兒的事--」

  「呵,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他。」

  「我就與內子放心了,他長了二十八歲.還是第一次出國,偏巧又到溫哥華做交換學生。」

  「沒問題,他會喜歡溫市的,一下子就找到年齡差不多的朋友,賓至如歸。」

  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這世界根本十分原始,以物易物,千古不變。你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嗎。可以可以,你得拿你所擁有的來換。

  這次岑仁芝所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

  宴會散了。

  岑仁芝氣定神開地與老朋友們話別。

  「明年再來,切切。」

  「怕只怕大家不要見我,哈哈哈哈。」

  萼生拉住母親,「一起去接關世清?」

  岑仁芝低聲答:「你們走吧,我想早點休息,我們明天下午的飛機走。」

  母親的聲音,是彷彿有絲倦意。

  這個時候,比出真功去來了,萼生看上去雖然一直垮垮的,但是倒底年輕,起碼可以拖到天亮,她母親可得打道回府去休息。

  萼生看看母親上車。

  萼生轉身向著劉大畏,「以後的時間交給你了。」

  「這是你說的。」他笑笑。

  「我們往何處接人?」

  「既然是加籍人士,自然交還加國公署。」

  到達使館會客室,才十點半,關世清的父母卻已似在會客室等候了一段時間。見到萼生,立刻迎上來,臉上露著感激的笑容,但是萼生自問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醜的笑臉,簡直比哭還難看。

  萼生過去握住兩人的手。

  關伯母混身在微微顫抖,低聲問;「不會食言吧?」

  萼生飛快地答:「決不。」其實她也不能肯定。

  專員出來,看看手錶,「他們一貫準時,還有二十分鐘就到。」

  萼生忽然學到母親的客套:「害你們超時工作了。」

  那洋人笑,溫婉地答:「這就是在這要設公署的目的呀。」

  大家坐下默默等候。

  時間從來沒有過得這樣慢,一秒一秒那樣跳過,會客室一片死寂。

  時針與分針顯示十一時正的時候,萼生的心大力彈跳,似要在喉嚨躍出,壞了壞了,時限已屆,未見人質,只怕事情有變。

  不止她一人這樣想,可憐的關伯母雙手簌簌地有節奏地抖得如風中一片殘葉。

  正當他們的心臟不勝負荷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一陣皮鞋閣閣閣響,聽這腳步聲,起碼有三五個人操著過來.他們不約而同齊齊站起來。

  公署兩扇玻璃門刷地被推開。

  兩個制服人員當中夾著的,正是關世清。

  萼生喉頭中一團模糊的物體頓時落下腹腔,她四肢無力,癱瘓在沙發上。

  阿關臉色如常,體重約確減輕了一點,穿著被捕那日的衣褲,十分乾淨,似有人為他洗熨過,他的頭髮、鬍子,也都整齊。

  算一算,他一共被關了七天,感受上真似一年不止了。

  萼生在一旁靜觀雙方人員辦理移交手續。

  等到阿關走過來與父母擁抱的時候,關伯母崩潰下來,她身子漸漸軟倒,像個孩子似哭得不能停止。

  萼生覺得她已經受過,乘亂沒人注意,靜靜站起來走到電梯大堂。

  終於可以走了。

  劉大畏就在她身後。

  「你不跟關世清說幾句?」他問。

  「夫復何言。」

  「講得好。」

  電梯上來了,他倆不告而別。

  萼生把雙手繞在背後,整個人靠在電梯壁上,看著劉大畏,到這個時候,她才有空想到自己的事情。呵明天就要走了,她還欠小劉數百元美金車資,這個身份特殊的人,她該如何向他道謝?

  這時,劉大畏低聲問:「你是不是一個守諾言的人?」

  「我盡量不食言,甚麼事?」

  「那麼,你可記得,你答允過我!待關氏釋放之後,你會陪我跳舞?」

  萼生愕然,她完全不記得這麼一回事,但是她沒聲價應允:「是是是。快說,我們該到哪裡去?」她吁出一口氣,「我請你,粉紅香檳,白路哥魚子醬!一直跳到人家打烊。」

  劉大畏笑了,伸出一隻手臂,擁抱她一下。

  萼生索性把頭擱在他肩膀上。

  他們像一對情侶離去。

  萼生忘記一件事,她根本不會跳舞。

  他們找到一間夜總會,在大廈頂樓,叫做極星,自窗口往下看,便是全市夜景。陳萼生終於有機會展示她吃喝玩樂的看家本領,叫了最好的酒,最好的小點,剛想結帳,劉大畏一手接過單子,取出他的信用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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