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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一個月前,她會覺得這番話肉麻,但是此刻,她是由衷的。 一路上,萼生不住地回頭張望,她希望看到一輛小小的吉甫車,可惜它影蹤全無。 該死的劉大畏,不辭而別。 好不容易到達飛機場,他們一抬頭,居然在候機室看見紅布橫額,歡送岑仁芝,記者與眾人看見他們出現,一湧而上。 萼生心中陪叫一聲苦也。 連忙留意母親神色,果然,連岑仁芝有點發呆,雙目露出「你們有完沒完」的神色來,不過剎那間她又滿臉笑容,躊躇滿志地迎上去。 萼生終於看到一張熟面孔,「史蒂文生。」 「快來辦登機手續。」史蒂文生朝他們招手。 萼生一行人便留下岑仁芝與那班人逐個話別握手。 行李逐件入倉,劃妥座位,岑仁芝才匆匆趕來,身後還跟著岑仁吉夫婦。 史蒂文生緊緊與萼生擁抱,「來日方長,我們必有機會再見。」患難之交,與眾不同。 但是萼生再也沒有看見劉大畏。 岑仁芝緊緊握住女兒的手上了飛機。 班機因故遲開廿分鐘,岑仁芝不住問侍應生何故,萼生不出聲,她到這個時候,已充分明白到,母親的寬容自若,完全是裝出來的,母親的恐懼,也許比他們在座任何人都要大,不然的話,她額角為何冒出亮晶晶的汗珠來,岑仁芝像是怕飛機因故開不了。 飛機引擎咆吼, 第九章 萼生又生警惕,慢著,要過多久才能飛出領空?她看老媽一眼,立刻知道母女一樣心思,萼生不由得苦笑,接著內心真的感到好笑,天下居然有怕生父生母的孩子,多麼悲涼,萼生就是有這種感覺:離開母土越遠,她竟然越覺安樂。 她再想得到母親的認同,發覺老媽已經睡著。 呵可怕,母親一臉疲肉全掛下來,額角眼角嘴角,無一不朝下彎,形成一個個倒轉的U字,脂粉的顏色統統褪清,她臉色一如黃蠟。 岑仁芝似油盡燈枯,她的精力已在這幾天裡消耗殆盡。 萼生又苦笑,一個令人這樣累的地方還會是好地方嗎。 萼生拾起母親的手,將之貼在臉邊,「媽媽……」未語,感激之淚先流下來。 岑仁芝聽見了,乏力地牽牽嘴,「幹什麼?」 「以後我一定聽你話。」 「唉,下半生裡,這句話我聽最多,另外一句是你老爸說的:【我已經在戒煙了】,罷罷罷,人到無求品自高,由得你們陳氏宗親自生自滅,我就自在逍遙。」 一聽母親如此詼諧,萼生破涕為笑。 岑仁芝說下去:「你不必難過,我不枉此行,你親眼見到那陣仗,市長、部長、組長、統統出來歡迎我,再三標榜肯定我地位。」 「你在乎嗎?」 「嘿,女兒,你年幼無知,崇懼權勢是人之天性,很多時,只要有一個幹部興之所至,隨意叫人傳下話來,說是讀過誰誰誰的作品,那個誰誰誰,就立刻感恩圖報,膝頭放軟,不待看到盛大歡迎場面就高呼皇恩浩蕩了。」 萼生低下頭來,是有這種人的,她不是沒見過,學校裡,任何一家機構,朋友之間總有人愛借權貴之力而結果受權貴利用。 「他們為我付出的代價不低了。」岑仁芝笑笑。 萼生接上去:「仁屏阿姨能搬回市區住才令人寬慰。」 「真奇怪是不是,那屋子明明是她所有,將它取走,日後再還給她,就成為德政。」 人明明天生自由,將之輕率無理逮捕,日後釋放,也變成寬宏大量的恩惠。 啊萼生無言。 岑仁芝輕輕說:「女兒,現在你已知道我從不回歸的原因。」 「可是你破了例。」萼生惋惜。 「也許再多關幾天,世清也終究會獲得釋放,可是在這種時刻放棄原則,也是不適當的。」 可是阿關還聲討陳萼生,絲毫不知陳家母女苦心。 「一回到家,我還得寫一連串歌功頌德的文章發表呢。」 「不必了,媽媽管它呢,食言算了。」 「那怎麼行,這是條款之一。」 「哎唷,但凡應允過的事都得實行,世上人早已全體累死,還有活人?」萼生著急。 岑仁芝很惋惜,「終於還是同他們搭上了關係,可見瓜兒離不開秧。」 萼生頓足。 「子和明年出來.你替他找間學校。」 「我不要理這個人。」 「萼生,身在福中的人,要體諒不幸之人。」 萼生沉默抗議。 這時候關世清走過來,「陳伯母,我那邊有兩個空座位,媽叫你過去橫著打個盹。」 岑仁芝如聽到天大喜訊般就跑過去。 萼生莞爾,好了好了,她不再是什麼備受推崇的大作家,她做回她自己,一個普通的,實事求是的中年家庭主婦。 看看母親不顧一切滾倒在雙座位裡,萼生發覺她從來沒有愛老媽,像今天這麼多。 身邊的椅子既然空出來,萼生也不顧一切躺下,長途飛機裡,人有什麼廉恥可言,萼生試過把她的尊頭擱在一個阿拉伯籍男子肩膀上睡了十小時之久,完了到站還由衷地向人家道謝又道謝。 可是這時關世清卻蹲下說:「萼生,我有話跟你說。」 「我累,不想說話。」 「我給你叫杯咖啡。」 萼主只得坐起來,讓出一個座位。 阿關一坐下便說:「我錯了。」 萼生擺擺手,「誰是設非根本不是這件事的關鍵,至要緊的是,每個人都得到他要的東西,每個人都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 「爸媽把一切都告訴我。」 萼生不出聲。 「萼生,我們還是朋友吧?」 萼生不相信雙耳,不由得呻吟一聲。 關世清急了,「給我一個機會從頭開始好不好。」 萼生瞪著眼試看到他的靈魂裡去,結果發覺他沒有靈性,「世清,你是一個愚蠢兼醜陋的人,我拒絕與這種人做朋友。」 「萼生,人誰無過--」 萼生用最原始的方式解決他,她當自己只有十三歲,那時,一與阿關吵架就用這個辦法:出盡力氣把他推開。 果然,又一次順利成功,關世清終於被推進了座位。 萼生躺下閉上雙眼。 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劉大畏!」她叫出來,可不就是老劉,他笑嘻嘻轉過身子,「小姐,要車?」 萼生忍不住說他:「在飛機裡還要車?」一想,詫異,他怎麼置身在前往溫哥華的飛機裡,莫非-「老劉,你也出來了?」萼生有一分驚喜。 劉大畏收斂笑容,「一個家庭的子女如果全數想急急出走獨立,不問可知,他們有一對失敗的父母,一個國家的子民假使統統想出國,國家沒有前途。」 萼生皺上眉頭,「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你倒底是不是出來了呢?」 劉大畏搖搖頭,「總得有人留下來。」 萼生深深失望。 「這是你給我的信,還給你,陳萼生。」 「慢著,你到什麼地方去,你走不了,我們在飛機上。」 劉大畏又笑笑,他舉起雙手,手上赫然戴著手銬,萼生魂飛魄散,他轉過身子往前走,萼生試圖追他,雙腳卻釘在機艙上,動彈不得。 轉瞬間她失卻劉大長的影子,她嘴裡發出呵呵的掙扎聲,睜大雙眼,發覺自己躺在那個小公園的石凳上。棚架上垂下一串串的紫籐忽然變成條條毒蛇,吞吐鮮紅色蛇信,萼生狂叫。 有人使勁推她,萼生再一次睜開雙目,汗水與淚水使她視線模糊,她不管身邊是誰,哀求道…「叫醒我!叫醒我,我做噩夢。」 有一把女聲說:「你已經醒了。」 萼生像殭屍般坐起來喘氣。 身邊的洋女蠻同情地,「那定是個最可怕的夢。」 萼生要了塊毛巾擦乾淨面孔,「是。」 「要不要講出來,向人說講出來比較好。」 「不,」萼生顫抖,「我只想忘記它。」 但萼生直沒有忘記。 回到家,恢復正常生活.睡在自己粉紅色的睡房裡,仍然每天晚上放這個噩夢。 夢中細節有些許變化,但大體上差不多。 主角一直是劉大畏,背景模糊,總是萼生叫不住他,他淹沒在人群中。 有時他戴著手銬,有時被大麻繩捆綁,一時衣著整齊,一時蓬頭垢面,有一次,他甚至不認得她是誰。看著她半晌,他怔怔的落下淚來。這個反應令萼生特別吃驚,她一直以為他們是不哭的。 不過噩夢同好夢一樣,做的次數多了也就不以為奇,引以為常,萼生不再流汗、驚怖、哭泣、呻吟,漸漸,劉大畏即使入得夢來,萼生也只是很平靜而帶些哀愁地看著他,有些像蘇軾那夜來幽夢忽還鄉的感覺。 萼生便知道,這件事大概要過去了。 不過還沒有那麼快,還有漣漪需要平復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