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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言妍    


  何況,她已差不多決定好,不讓這場婚姻毀了她的未來。或許她該搖醒他,彼此開誠佈公的談談,可以早早地釐清這令人煩惱的兩難局面。

  她端起煤油燈慢慢走向床前,屋頂的光影也隨著移動。紅紗帳垂了一半,裡頭的人四平八穩地躺著。

  她將燈舉起,第一次很清楚地看到牧雍。他的濃眉、高鼻、緊抿的唇,塑造出一張剛毅卻不失俊秀的男性臉孔。他的眼是閉的,但她明白,那雙眸子張開後,會多麼炯炯逼人。

  油燈的光影晃動幾下,她不自覺地帶著某種欣賞的心情,在那兒默默看得出神。

  遠方若有若無的海潮聲,忽地強大,往「煙萃居」颯颯而來,竹林嘯、芭蕉鳴,一下子撞開廂房的門,吹熄了璇芝手上的油燈。

  倏來的陰暗,喚回了璇芝的神智。

  她才退一步,床上的人就動起來,嘴裡喃喃念著:

  「怎麼搞的?我到底在哪裡?」

  黑影如獸,似要向她撲來。她又連退好幾步,一不小心碰到一根喜燭,火滅燭倒,房內的光線更加微弱。

  「見鬼了!」

  牧雍掙扎著下床,瞧見幾個紅喜字,酒醒了一半,叫道:

  「他們存心灌我酒,想逼我進洞房!這種愚昧的事,這種落伍的社會,國家還有希望嗎?」這口氣令璇芝想到上午的那場激辯,她可不想和他吵,所以不自覺地躲入最遠最暗的角落。

  黑濛濛中,牧雍仍看到她移動的身影,忍不住說:

  「你就是宋家小姐,對不對?我真不懂,在沒有新郎的情況下,你為什麼還嫁過來?如果你不嫁過來,我今天就不會這麼淒慘了。」

  什麼?他淒慘?真正的受害者是她耶!他有何理由在這兒哀聲歎氣?璇芝想反駁,但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你知道現在是民國時代了嗎?所謂民國,就是人民的國家,無論男男文女,都享有民主自由,包括教育的自由、婚姻的自由,不再循孔孟那一套了。」

  牧雍靠著桌子繼續說: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比如說,你可以抵抗這種反人性的婚姻制度。你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我們雙方彼此不瞭解,也沒有感情基礎,根本不該被強迫結合,你說是不是?」

  他要她回答嗎?璇芝尚未清完喉嚨,他又說:

  「算了!你怎麼會懂呢?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思想觀念差了十萬八千里。

  你還在相信那個如意緣,甘願犧牲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是!我不能纏陷於忠孝仁義等吃人的禮教中,我要拒絕五千年來種種專制迷信,就要從拒絕你開始!」

  「你……這麼說,不公平……」璇芝終於吐出話來。

  「你總算會說話了!」

  牧雍想看清楚她,但眼前模糊一片。

  「如果我和你真的成為夫妻,那才是悲劇,才是不公平。我贊同一夫一妻制,我支持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愛人的權利。我不知道你要怎麼做,但我絕不能承認這段婚姻。如果我父母繼續拿傳統來壓我,我有可能一輩子不回家,你一定也不願意過這種守活寡婦的日子吧」這正是璇芝的意思,她原可熱切的同意,請他助她一臂之力,但不知為什麼,她的內心同時有一股憤怒。

  他徹底瞧不起她,認為她沒思想、沒見地,跟不上時代的潮流,所以話中句句帶貶,只差沒有明言她配不上他了。

  他以為他在北京念大學,讀了幾天科學和民主,就可以目中無人了嗎?她也是有感情,會受傷的人,她恨他的高高在上,自以為了不起,因此乾脆一句話都不吭。

  他拒絕她,她又何嘗希罕他!她只希望此刻有一陣風,把他吹到英國、美國,讓他去自由個夠吧!

  「好,我言盡於此,請不要怪我,我不能做一件明知道是錯誤的事,但願你能明白。」

  他說完便由敞開的廂門走出去,因有酒意,跨過門檻時,還險些絆了一跤。

  璇芝又站了好一會兒,僅剩的一根喜燭,在幾次的明滅閃動以後,終於被風吹熄。屋內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梳攏著長髮,一束束在指間滑落。

  若有人問她,新舊之間的夾縫是什麼?她必回答是無人可助、無巖可攀的萬丈深淵。她不是不懂民主,不懂自由,只是她天生乖順,總以為傷父母心是大逆之罪,無法做得絕情寡義;加上她是女子,不能像牧雍,海闊天空生就為他們男子而存在的,他要走易如反掌。

  然而,他如此不顧念她,不設法瞭解她,竟教她無由來地難受。

  她又想到五月十七日中午觀音廟之約。經過牧雍這一場自顧自的演講,她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走雖不容易,但她也要踏出救自己的第一步!

  第三章

  正午的太陽一偏,璇芝就逕自往觀音廟後面的山路走去。

  今天是珣美所說之日,但阿標並沒有出現,因情況緊急,璇芝不敢再耽誤時間,只有放大膽子,獨自步向那陌生危險的世界。

  想來想去,上海仍是不安全的,家人循著線索,再逼問蓮兒,很輕易就可以找到珣美的住處。既要走,就得走得乾淨俐落,沒一點痕跡,所以璇芝決定朝北方走,去投靠被富唐鎮民趕離的吳校長。

  尚未一個時辰,璇芝就覺得流浪的艱難。陽光毫不容情地灑著她白嫩的肌膚,兩旁是望不盡的高大野芒,常常把小徑都覆蓋住了。

  千金小姐出身的她,何曾吃過這種跋山涉水的苦頭?但憑著一股毅力,她硬是咬緊牙關撐著。

  北方,她去過一次,吳校長的家就在河北汾陽的隴村,若記憶沒有錯,她應該渡過運河,搭往北京的火車,中途再轉乘馬車向西行。

  璇芝捏捏酸痛的腿,她雖疲累,但不允許自己休息,而選擇這陡斜荒涼的山徑走,就是要避人耳目。

  徐家此刻一定鬧得人仰馬翻在找她了吧?但願蓮兒不會受到太多的責備。為了慎重保密,璇芝連蓮兒都沒有透露一句,今晨出門,只騙蓮兒說想親自見阿標一面,托他帶些東酉,蓮兒不疑有它,還幫她換了丫鬟的裝束,眼見她拿著包袱出門。

  璇芝對這種欺瞞有些愧疚,但她不能連累蓮兒更多了。

  臨行前,她寫了兩封信,分別給宋家和徐家,語意都很短簡,不怨天、不尤人,只說她試著服從父母之命,成全這如意之緣,但上天似乎不允,前頭的路走不下去,她只有自求一條生路,免得墮入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悲劇之中,弄到生死兩難的下場。

  她知道,以牧雍雄辯之才,舉出那麼多道理,都駁不倒眾人根深柢固的觀念,她的幾句話,更撼動不了兩家人維護道統之心了。可以想像的,在大官道上,必是急馬奔馳,人群吆喝,查到上海,都有人在仔細搜索她的下落。

  但願!但願!但願他們沒想到她向北而行,沒想到她抄人跡罕至的小道!可是什麼事都有萬一,所以她仍走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沒有一刻不害怕追捕已至。

  璇芝早已滿臉通紅、氣喘吁吁,髮辮黏散在額前鬢角,雙腿刺痛,全身骨頭像快要散掉了,但山路老攀跨不完。

  當她看見那棵大樹時,就告訴自己!休息一會兒沒有關係,她已經走得夠久了。

  樹蔭下的幾陣涼風讓人舒暢許多,璇芝正捏著腿兒時,一位背柴的老樵夫由小徑爬上來,她連忙問:

  「老伯伯,請問運河渡船口離這兒還多還呢?」

  「一個時辰吧!」

  老人家回答說:

  「小姑娘,你如果要搭船,就得快一點,太陽下山後,船就不開了。」

  璇芝聽了,道一聲謝謝,起身就走,但腳似乎不聽使喚,抬著有如千金重;她使盡力氣,忍著痛,一步一步向前行。

  一定不能誤了最後一班船,否別她就得在荒郊野嶺裡過夜,而且被抓回去的可能性也會加大。

  太陽彷彿更火烈,路也彷彿更崎嶇,對自幼不曾吃過任何苦頭的璇芝而言,每個動作都成了椎心的酷刑。

  但她努力撐著,不允許自己有倒下去的機會。為了生命的自由,為了未來的光明,她絕對不能氣餒!

  至少,要看到運河、看到船,才算走出千河鎮。

  ※  ※  ※

  運河引進長江之水,向兩邊展闊,猶如一條大川,泛著滔滔白液。

  太陽在平原的那一方,紅紅一輪,幾乎要觸到河面。璇芝一走出山區,就先找渡口,但因為又昏又累,竟什麼都看不見。一旁有竹搭的茶棚,座上無客,頭戴青笠的店東正在收拾攤子。

  「請問渡船口在哪裡?」璇芝慌忙地問。

  「就在前頭。」

  店東指向運河說:

  「船娘剛剛才走,你喊一喊,或許還能趕得上。」

  璇芝定睛一看,果真有一條船,豎起長長的篙子,正慢慢劃離岸邊。

  她心一急,不顧一切地大叫:

  「喂!你不能走呀!等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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