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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言妍 我倆為至交,萬不願你成為仰食男性之廢人。信差阿標,五月十七日正午會路經貴鎮觀音廟,你若有心逃離,請與會之,他將攜你至上海。 這封信,讓璇芝的心更彷徨混亂,也讓她的情況更複雜難解了,就像兩條繩子,往兩邊拉扯,她都快被分筋裂骨了! 此時,外面一陣騷動,有老媽子在簾外說: 「少奶奶,老太太請你到錦繡廳去一趟,說是大少爺出事了。」 出事?璇芝急忙往外走去,也來不及看自己髮釵是否整齊。她並非擔心徐牧雍什麼,只是這未曾謀面的男人,卻影響她的一生,雖然內心怨恨排斥,也不得不在意他的種種一切。 錦繡廳已聚集了眾房長輩,大家看見璇芝,都安靜下來。 老奶奶特招她到身旁,用凝重的神情說: 「璇芝我的乖孫媳,這件事一定要讓你知道。牧雍他被北京的警察廳抓走了。」 警察?這不表示作奸犯科了嗎?天呀!他們怎麼還說他人品俱佳呢? 大約是瞧她表情不對,敕雍的父親徐仲甫說: 「牧雍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只是和一些學生搞示威遊行,惹火了北洋政府而已。」 「北洋政府是槍桿子出身,個個殺人不眨眼,我看這些學生是凶多吉少了。」 牧雍的叔叔徐仲山接著說。「仲山,你不要嚇大家。」 徐仲甫說: 「北洋軍再跋扈,也在法治之下。這些學生手無寸鐵,亦無縛雞之力,他們還不至於做過分的懲治,我想,他們只不過是要給他們一個警告罷了!」 「阿彌陀佛,牧雍書不好好念,幹什麼去反對政府呢?」 老奶奶痛切地對兒子說: 「是不是你又給他灌輸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了?你以前要和康有為變法,後來要和孫文革命,弄得我每天緊張恐懼,深怕會有抄家之禍。好了!現在清廷倒了,新政府也成立了,牧雍還在反什麼?這要變成一種家族遺傳了嗎?你到底給他上的是什麼學?」 「娘,是兒子不好,讓您老人家擔心受怕了。」 徐仲甫連忙站起來,很恭謹地說: 「我明天就去把牧雍帶回來。」 「早該帶回來了。我看書也別念了,念再多,還不如完成終身大事,給我生個曾孫子重要。」 老奶奶說: 「而且,我也給璇芝打了包票,你們可別讓我老人家言而無信哪!」 「是!是!」徐仲甫點著頭說:「我立刻出發。」 由頭至尾,璇芝不出一言。她能說什麼呢? 有關北洋政府的貪污腐敗,她在仰德學堂就略有聽聞,但是學生怎會和政治扯上關係呢?看起來,牧雍是思想激烈份子,過著鋌而走險的生活,這樣的人,自然很難接受一位沒有感情的妻子。 珣美的信又在她心頭掠過,或許她可以和牧雍談一談,兩個人抗爭的力量總比一個人大,只是,他願意幫助她嗎? ※ ※ ※ 離牧雍返家日愈近,也是阿標會經觀音廟之時。璇芝左思右想,兩條路都是冒險,而且沒有勝算。投奔珣美,會傷害太多人;可牧雍又不知道是不是能夠下注的人,最後,她幾乎要閉上雙跟,任憑命運去決定了。 牧雍回來的消息是綿英來通知的,她喜孜孜地說: 「大嫂,大哥的馬車已經門口了,你終於可以看到他了。」 璇芝的心撲地跳,她想到照片中那個俊朗的年輕男子就要走到她的眼前來,她所面對的會是喜樂,還是痛苦呢? 綿英一路上拉著她往錦繡廳走去,路上僕人看見她們,都發出會心的微笑。 廳外並沒有想像中圍聚的人群,而是廂門半閉,咆哮聲一陣陣傳來,極遠就聽得到。 爬上台階,璇芝就拉住小姑,不讓她莽撞入內。 「爹,我看過奶奶後,一定要馬上回學校。」一個低沉的男聲說,「示威抗議還沒有結束,曹汝霖和章宗祥尚未下台,有這麼多事需要我做,我怎能躲在家裡呢?」 「你還敢去?你捅的樓子還不夠大嗎?」 徐仲甫怒氣沖沖地說: 「我一路上訓你的話都白說了嗎?你是學生,你的職責就是讀書,對於政治,你壓根兒不懂,只會受野心份子利用,四處搖旗吶喊,白白陪上一條性命而已!」 「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學生也不例外!」牧雍維持原來的冷靜說: 「我們沒有野心,更不是逞血氣之勇,我們講的不過是一股愛國的熱忱!任何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都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國家領土被分割,國家尊嚴被出賣,我們並不是反政府,而是要喚醒全國百姓,向政府表達民意。」 「政府?政府?你又懂得什麼叫政府了?」 徐仲甫說: 「我告訴你,政府裡多的是學識經歷比你高的人,他們所看的現實利害比你透徹,自然有他們一套做法,這豈是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所能瞭解的?」 「割掉青島叫透徹?讓掉山東叫透徹?爹,日本居心叵測,中國都快滅亡了,你還想用手蒙蔽自己的雙眼嗎?」牧雍語調微微提高。 「不要把那些危言聳聽的話帶回來造你老子的反!」 徐仲甫吼著說: 「日本我很清楚,他們贊助過維新和革命,和中國有長久的交情,你們這些學生不知天高地厚,只會毀了兩國之間的和平,到時若真有戰事,你們還不是躲回爹娘的懷裡,全要仗政府軍隊替你們收拾爛攤子!」 「爹,我們父子確實有無法橫越的代溝。」 牧雍極為沮喪地說: 「我真的和你談不下去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你父親,待會兒見到你奶奶,絕不能再出言不遜了!」 徐仲甫還未訓完,廂門就「砰」地一聲被打開,站在門外的綿英首當其衝,身體往後退,撞到璇芝,璇芝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到圓柱後,若非雙手扶著,一定會掉下台階。大步跨出的是牧雍,他一臉的鐵青僵硬。 「大……大哥。」綿英結巴地說。 「是你。」牧雍看妹妹一跟,只發出這兩個字,就撩起青色長衫忿忿離去,並未發現旁邊還有別人。 璇芝只來得及看見他濃黑的頭髮和天庭飽滿的側臉,再來就是他修長的背影和沉著堅定的步伐。 只是他這人脾氣太壞了,連父親都敢教訓,對妹妹也不友善,想必是個狠絕之人。 「他……就是我大哥。」綿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他一向都那麼火爆衝動嗎?」璇芝問。 「不!他人非常好,只是碰到一些問題,比較固執己見罷了。」綿英趕緊解釋。 「包括娶我的事,對不對?」 璇芝又問: 「他若知道沒有他,新娘一樣進門,一定會氣瘋的!」 「你別擔心嘛!大哥最敬重奶奶,她喜歡你,願意當你的靠山,大哥不敢怎麼樣的。」綿英安慰地說。 結果,倒霉的仍是她這不受歡迎的妻子。她腦中出現了青燈古佛前的淒涼元配,而牧雍摟著他唯一承認的正牌太太,在遠方享受著天倫之樂。 太可怕了!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綿英不會懂,牧雍無心懂,徐宋兩家只會由己身的角度來想事情。 天下之大,她竟孤獨如是,該怎麼辦呢? ※ ※ ※ 璇芝一整日沒見到牧雍,未經傳報,她也不敢貿然詢問,只大約曉得老奶奶還在對他下功夫。 情勢似乎很不樂觀,一個男子都難應付了,更何況對方的個性是如此強硬。 又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遠方有聲音撲向耳膜,像海潮。她散了髮髻,立在窗前梳一頭秀髮,芭蕉樹在院子裡影影綽綽,彷彿幾個彷徨的人。 忽然,蓮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璇芝還沒機會問,外頭便傳來一陣更大的混亂,只見老奶奶領著一群家丁,穿過月洞門而來,璇芝只來得及披上一件外袍。 「亮了燈,把大少爺帶過來!」老奶奶命令著。 立刻有人去添油,另外兩個婆子點燃喜燭,室內一片通明,璇芝才看清楚,牧雍正東倒西歪地由人攙扶著。 「就把他放在床上。」 老奶奶說完,轉向璇芝,「這孩子睥氣頑固得像頭驢,我怎麼求,他都不點頭。所以,我只有找他幾個堂兄弟,將他灌醉,一旦洞了房,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璇芝驀然臉紅,覺得每一隻眼睛都在看她。 「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老奶奶語重心長地說: 「留不留得住牧雍,就完全看你了。」 老奶奶摒退眾人,包括蓮兒在內,將門嚴嚴地關上。 久久,璇芝仍處在一團火熱之中。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夜的濃暗飄進屋內,燭火躍動,寂靜著,只有牧雍均勻的鼻息微響著。 她該如何做?所謂夫妻之道,出嫁前一日喜婆有略微教過她,可她仍然沒有概念,只覺得一個陌生男子躺在那裡,是脅迫,也是羞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