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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言妍    


  她不敢多看,忙轉向那一篇毛筆字。一筆一劃,既堅實又光潤,既飛揚又沉潛,綜合了顏柳二家的優點。習字多年的璇芝,一眼就看出寫字之人的用心和才氣。

  她順著半文言的篇章讀下來,是評達爾文的天演論,雖只是片斷,但寫作之人的才思敏捷已表露無疑。

  這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嗎?

  她彷彿能看見一個風采翩翩的男子,在書桌前俯身揮毫,那想像畫面讓她呆了一會兒,直到綿英的話喚回了她。

  「怎麼樣?我大哥很瀟灑吧?他從小就是我們徐家的驕徽,如果我不是他妹妹,我也想嫁給他呢!」

  綿英半開玩笑地說:

  「我們下頭的堂兄弟姊妹,寫字臨帖不用顏真卿,也不用柳公權,就用我家的『牧雍帖』,你就可以知道我大哥在這家裡的地位了。」

  這一長篇大論,讓璇芝的火熱冷卻下來,她用無所謂的態度聳聳肩,把紙張和照片折了回去。

  「你怎麼說嘛?!我只不過是希望你在見到我大哥之前,能先喜歡他,因為他真的很好。」

  綿英說:

  「我想,他看到你也會動心的,你們兩個郎才女貌,所謂的如意緣,果真是天作之合。」

  聽到「如意」二字,又勾起璇芝的心事。為了阻止綿英再提,她轉開話題說:

  「你不是要我去放風箏嗎?咱們現在就走吧!」

  「哎呀!光顧著說話,都差點忘了,再不走,好風箏就被人搶先了。」綿英急急的說。

  「你先去吧!我隨後就到。」璇芝溫柔的笑說。

  綿英離去後,璇芝收筆收紙收書,照片和紙張仍在桌上,她遲疑了一會兒,才將它們放入小抽屜中。

  這人竟是她的丈夫?璇芝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彷彿陰霾的天乍見晴空,而晴空上還有展翅的飛鳥。

  或許如意緣不如她所想的糟糕,爹爹畢竟不會害她的。

  她輕輕地綻開一朵微笑,這是嫁入徐家以來的第一次,璇芝不再鬱悶委屈,反倒是對未來的日子有著隱隱的期待。

  ※  ※  ※

  走出月洞門就是曲曲折折的迴廊,傍著蜿蜓的溪流和奇石怪樹,遠方可見幾隻彩色風爭,有蝴蝶、花形、大鳥……各種形狀,還發出錚錚的響聲。璇芝憶起在娘家時和姊妹們的歡樂時光,不免有些感傷。

  走到一片果園處,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對蓮兒說:

  「我怎麼一下給忘了,我嫁過來時,小哥塞了一隻大鷹風箏給我,說是西洋造的,質特別輕,一點風就可以飛得又高又遠,應該拿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才是。」

  蓮兒應命踅了回去,留璇芝一個人穿過林子。

  不多久,似乎有爭執的聲音由一排竹籬後傳來,想必是一些媽子丫鬟的。璇芝是新人,原不好管,腳步順著繞道而行,但驀地,幾個特響的字眼提到了她,在這幽寂的午後,要不聽都不行。

  「你是說大少爺根本不會和我們這位新奶奶入洞房?」一人問。

  「是呀!你還以為真鬧土匪水災呀!」另一個人說,「大少爺從頭到尾都反對這門親事,年初返家時,還鬧得很凶,說他永遠不會承認宋家小姐是他的妻子,又說他有權利選擇自己中意的女人做太太。」

  「那麼說,他是存心趕不上婚禮的囉?」第一個人說。

  「我看是從來沒有趕過。」第二個人說。

  「新奶奶好可憐呀!年紀輕輕,像花兒一般的人,卻注定要守一輩子活寡,看不出她的命會那麼壞。」第一個人歎息說。

  「大家都說大少爺在北京已有了對象,那位才是我們的正牌奶奶呢!」第二個人又說。

  璇芝一句句聽,腳逐漸發軟,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果園的,一上了迴廊,她就坐下來,無法動彈了。

  原來她的預感沒有錯,新郎缺席的婚禮並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荒唐的欺騙!她奮力抗爭了半天,最後委曲求全,可沒想到新郎根本不要她!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做個徹底,堅決毀掉這害人的婚約,讓她也能一併解脫呢?弄到今日,她被套入中國幾千年來女人最悲哀無奈的枷鎖,他卻可以在北京逍遙,不必負一點責任,不是太可惡,太不公平了嗎?

  她好想哭呀!晴空消失,飛鳥不見,她的心只比以往更黑暗。

  一陣的風吹來,蓮兒用風箏擋著走過來。

  「小姐,大鷹風箏拿來了,已經嗒嗒響了呢!」見璇芝不語,她微傾著身問:

  「小姐,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呀!」

  璇芝將自己隔絕在自我的世界裡,什麼都聽不進去。所以老奶奶要她抄佛經,說什麼忍滅瞋恚,說什麼能忍之人,第一善心……原來他們早就預知她將有的命運,要她空洞孤獨的一生做鋪排。

  那麼,她還有多少經書要抄?是否要對著青燈敲木魚,直到她寂寂枯槁,默默嘔血而死的那一日?

  她雙眼睜得哀切,一見到行來的綿英,便不顧一切地開口問:

  「綿英,你老實告訴我,你大哥是不是根本不要這個婚捆?他人在北京,是不是、永遠不回來了?」

  「你……你是聽誰說的?」

  綿英一時措手不及,看著蓮兒問:

  「是你嗎?你和你家小姐胡說了什麼?」

  「我……我什麼都沒說,我一來,她就是這個樣子了。」蓮兒煞白著臉回答。

  「不要管是誰告訴我的,我只要知道,你大哥是不是反對娶我?是不是存心躲開婚禮?」璇芝直瞪著小姑問。

  綿英畢竟年紀輕,被璇芝那左一句右一句的「是不是」說的有些慌亂了,「大嫂,求求你冷靜一點,這是大哥的家,他怎麼會不回來呢?回到了家,自然你就是他的妻子了。」

  「是嗎?他沒有和我拜天地,絕對可以一口否認的;而且,到時他帶回他的北京太太,那我又算什麼呢?」璇芝明言直說。

  「他哪有什麼北京太太嘛!」

  綿英跺跺腳說:

  「哎呀!我也被你搞亂了!說實在的,我大哥是和家裡吵得天翻地覆,也故意不去迎親,但徐宋兩家都很認真的在辦婚事啊!奶奶說你就是徐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我最初也覺得不太妥當,但見到你的美麗溫婉,我又樂觀起來。我相信大哥看到你,一定也會立刻喜歡你,不再抗拒這段如意緣了。」

  「那都是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璇芝心情依然激動的說:

  「他不想娶我,我又何嘗想嫁他?既是男無倩,女也無意,根本就是如意惡緣,何苦還要勉強維持?我一定要去找奶奶,要她把我送回宋家!」

  「千萬使不得呀!奶奶會生氣的……」綿英阻止道。

  但璇芝已經往錦繡廳走去,步履之快,掃過好幾叢初開的牡丹花。

  「大嫂,你別衝動呀!」綿英在後頭追著喊。

  蓮兒兀自拿著大鷹風箏,站在原地發呆。兩位姑娘你來我往的,對話教人一團混亂,但她的璇芝小姐哭著說要回娘家,事情必然相當嚴重。

  這些時日來,小姐的委屈,她都親眼見到,也能體會,只是她該如何幫忙?而小姐又真能獲得一心向住的自由嗎?

  蓮兒佇立著,發覺她的眉頭也有散不去的憂結了。

  ※  ※  ※

  娘家的路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嗎?

  幾日來,璇芝無心看書,荒廢女紅,鎮日凝眸深思。

  那天見著了老奶奶,她仍本著孫媳婦的禮儀,語調間並未失去分寸。

  而老奶奶只用很權威的口吻說:

  「你鳳冠一戴,花轎一坐,就是我們徐家的人。你又沒犯七出之罪,我們怎麼能送你回宋家?簡直胡鬧!」

  「可是,牧雍並不想要這個婚姻……」璇芝又說。

  「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他敢說不要嗎?」

  老奶奶說,「這裡是他的家,我是他的祖母,你是我唯一認可的大孫媳婦,他若有虧欠你半分,我寧可不要他!璇芝,我話都說出口了,你還不信我老人家嗎?」

  能不信,敢不信嗎?

  當初她就不該坐上花轎,一旦上了花轎,自由之路就死絕了。

  如今能做的,只有繼續抄經,用忍字澆熄內心的怨懟。或許事情沒有她想像的糟,或許徐牧雍見到她後,會願意和她做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妻。

  唉!女人真可悲,永遠處於被動的地位……

  正想著,蓮兒走進門,帶來了珣美的第二封信。

  「那送信的人真厲害,我去哪裡買蜜糕、桂花糕,他都知道。」蓮兒伸伸舌說。

  「他一定跟蹤你很久了。」璇芝回答。

  她興奮地拆信展讀,但立刻就被珣美措詞激烈的指責澆了一盆冷水。珣美完全沒有提到自己的狀況,只是一再責罵璇芝的軟弱與妥協,甘願做傳統及男性的奴隸,甚至還引用了革命文傑唐群英的北京宣言,來描述璇芝未來的命運——

  其上焉者男子之玩物耳,中焉著男子之使僕耳,下焉者姿睢折磨,凌辱禁錮,使之死不得死,生不得生,犬馬且不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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