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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言妍 他們一路追趕,幾隻鴨鳥被嚇得撲撲亂飛。 然而,船離沙岸,篙已無處可撐,怎麼也無法停止。船娘只能用漿,讓船沿著岸邊而行,她呼喝著: 「距離還短,你快跳上來吧!」 望著那不見底的河水,璇芝一點把握都沒有,但四周的人聲都在鼓勵她,既能逃家,何愁不能跳船? 她目視船弦,努力躍起身子,在以為要落水的那一瞬間,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在一片歡呼聲中,璇芝終於坐上船了。 因這陣騷動,船晃了幾下,那隻手仍牽緊她,直到她能真正站穩才放開。 深吸一口氣,璇芝好不容易才能看清眼前的人,正想道謝時,卻又嚇得往後一仰,人差一點翻出船外。 又是那一隻手,在緊急狀況下拉住她。 她的臉絲毫沒有欣喜,感謝的話也硬吞回去,只像躲瘟疫一樣,跌跌撞撞地往船的另一端走,背對著所有的人,遠望著夕陽下金波微漾的河面,心中萬般悵惱不安。 天呀!她怎麼那麼倒霉?辛苦了大半天,竟一頭栽到了徐牧雍的手中?! 他不是昨天一早就離家赴北京了嗎?怎麼又會在這荒僻的小村出現呢? 看樣子,他並沒有認出她來。只是在同一條船上,他隨時有揭發她身份的可能性,難道她就只能這樣坐以待斃,全憑老天保佑了嗎? 唉!此時此刻,她寧可獨自在山裡棲一夜,也不願和徐牧雍共困在這茫茫的河心中間,連跑都跑不掉。 另一邊的牧雍則緊皺著眉,滿心莫名其妙。這個女孩子真奇怪,見他如見了鬼,當場臉色慘白,匆匆走避,彷彿他會吃人似的。 他從小到大,雖非貌似潘安,卻也長得人模人樣,長輩親族寵讚他,同輩師友愛戴他,處處見的都是歡迎的笑臉,這樣一個嫌惡恐懼的表情,他還未曾受過,心裡不免有些不自在。 望著那纖弱的背影,動也不動的,好像仍在怕他。看那一身白色的粗布衫褲,大概是鄉下來的姑娘,沒見過世面,以致防戒心比較重吧! 但他方才拉她,很明顯是要助她一臂之力,她不至於連好心、壞心都分不清楚吧? 唉!別管她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大堆混亂,還理不出個頭緒呢! 因想起五月四日北京三千名學生的愛國遊行,有人寫血書,有人要自殺殉國; 他們去燒曹汝霖的窩,毆打章宗祥,要引起全國同胞對中國局勢的注意,想來仍教人熱血沸騰。父親保他出監獄時,還有同學在裡頭抗爭。北洋政府如此強橫愚頑,不知蔡校長是否會被迫辭職?不知巴黎和會的結果如何? 這種時候,他真不想離開北京,但父命又不可違。當大家在為新中國努力之時,他卻被舊傳統箝制著,差點去娶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一向開明的父親,在兒女婚姻上,如此專制無理,倒是出乎人意料之外;連他沒回來,新娘亦千方百計娶過了門,他這才領教到,舊社會的家庭制度真的可以成為萬惡之根源。 難怪梁啟超要說「非破家不能救國」,他若為家庭所累,不但一生黑暗,連理想抱負亦無從施展了。 起方的山影逐漸暗藍,平疇原野有陣陣炊煙。牧雍再一次檢視各城鎮罷工罷市的資料,他要將它們帶回北京,給大家打打氣。 他耽擱了一日,就是為取得這些文件,輾轉繞到這個小渡口來,方能避開閒雜人等。 他的視線又不知不覺回到那白衣姑娘的身上,腦中不禁浮起她泛著桃紅的臉頰,帶著純然的青春光彩,還有那一雙映著水光天影的眸子,亮得令人印象深刻。 在這荒郊野嶺之地,能見到這樣一個女子,倒是一種驚艷,或歎這山林毓秀之奇功吧! ※ ※ ※ 渡船的終站是個人來人往的小市集,再往東走,便是河間縣府所在,往京城的火車在此停留十分鐘。 璇芝下船的第一件事,是躲開牧雍;第二件,則是找個地方住宿。因為火車班次明天早晨才有,她孤身一人,絕不能和大伙擠在車站裡過夜。 璇芝在沙土飛揚的石路上徘徊,僅有的幾家客棧,不只外形簡陋,而且擠滿了三教九流的人,她幾乎沒有勇氣踏進去詢問。 天色逐漸蒼暗,她內心十分著急,更不知道自己失措的神情,茫然的大眼,嬌柔稚嫩的模樣,已引起許多人注意。 躊躇半天,她才下定決心去一家人較少的旅店。 這時,有個穿藍衣的婦人一臉和善地問她: 「姑娘,你是出還門投親戚的嗎?」 「我是準備搭火車的。」璇芝照實回答。 「那你得住一宿了。」 婦人關心地說: 「我告訴你,這些店都不能待人的,尤其你是個單身女子。不如你就到我家去,你可以睡得安心,我也可以賺點外快,怎麼樣?」 璇芝遲疑著。 婦人又加把勁說: 「前面那香燭店是我的,這裡沒有一個人不認識我。我也是一片好意,看你挺可憐的,別人想住我那兒,我還不肯呢!」 說著說著,婦人已拉起璇芝的手臂。 忽然,有個男聲直直切入說: 「你拉著我妹妹做什麼?」 璇芝猛回頭,看見板著一張臉孔的牧雍站在身後。 婦人一驚,忙放開手,笑嘻嘻地說: 「我不曉得有人陪她。那就好!那就好!」 璇芝正想辯駁,婦人已走掉,她轉向牧雍說:「你胡說什麼?誰是你的妹妹?」 「姑娘,你是真不知道嗎?運河兩岸有所謂的青幫、紅幫,他們專門誘拐良家婦女,再賣到其它市鎮。你若真的隨那個婦人去,下場就不堪設想了。」 牧雍嚴肅地說。 這倒是璇芝沒想到的,憶及方纔,她不禁為自己的單純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心中雖慶幸,嘴巴仍逞強的說: 「我不會那麼笨的。」 她還是那一副毫不感激的樣子!牧雍原可掉頭就走,但不知怎地,他又繼續說: 「如果你要住宿的話,我找的那家旅店還挺乾淨的,我再和老闆關照一聲,說我們同路,就沒有人敢動你的歪腦筋了。」 「不!我和你不同路。」璇芝直覺的反應說。 「當然不!我們只是假裝同路,這樣可以省卻你很多麻煩。」 牧雍有些詞窮的說: 「一個女孩予單獨旅行,是非常危險的事。」 「是很危險。」璇芝故意說,「可誰能保證你不是什麼青幫、紅幫的一份子,或許你還是剛從監獄出來的犯人呢!」 「姑娘,我完全是一番好意。」 他努力表明自己說: 「我是個學生,正要回北京去。我所做的建議,不過是想幫忙而已,希望你不要把我當成壞人。」 我自然知道你是誰!璇芝在心裡嘀咕著,但他家裡有個如意緣的妻子不去照顧,幹嘛對一個陌生女子好心腸呢? 牧雍見她仍是滿臉的不豫和不屑,像有一桶冷水當頭澆下,他沒好氣地說: 「姑娘不領情就算了,就當我多管閒事吧!」 他說完,果真拂袖要離去。璇芝一慌,忙說: 「喂!你不能把我丟在街心呀!」 她差點忘了牧雍的倔脾氣,只好邁開腳步在後頭追。他雖然笑臉不再,但仍幫她訂了一間房,讓她能有個地方舒服安睡。 「謝謝你。」璇芝終於勉強的說。 「你信任我了?」他只問,臉色還是怏怏不快。 她很輕地點了個頭,就逕自躲回房裡。 那夜,客棧的潮霉粗簡,令璇芝輾轉反側。她想到爸媽,徐家的人,還有蓮兒,他們一定又生氣、又擔憂吧? 她實在非走不可,但荒謬的是,她居然會在路上碰到牧雍,他究竟是她命中的煞星,抑或是貴人呢? 看樣子,他那晚是醉得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而如此特意的忽視,如此斷然的不屑一顧,真教璇芝有消不去的憤慨。 無論如何,她要早早擺脫他,畢竟有他在,就等於還在徐家的勢力範圍之內。 冷冷的月,在天邊彎成細細一線。流浪之路尚漫漫迢迢,她也許會走得很辛苦,也可能會尋不到她所要的答案,但她永遠都不會後悔的。 ※ ※ ※ 車站熙攘著各行各業的旅客,也聚集了不少附近省縣的乞丐,有人睡在石地,有人臥於鐵軌,只等遠處黑煙笛響,才會一哄而散。 火車的龐然、聲音及速度,對某些人而言,仍是會震懾靈魂、奪人性命的大怪物。 牧雍閒閒地站在樹蔭下,觀這蒼生百態。他其實也在等那位有著明亮眸子,舉止怪異的姑娘,昨晚她一進房間後就不見蹤影,今天一早,店老闆說她已退房,當時牧雍望著還霧濛濛的天色,真不懂她的神出鬼沒所為何來。 她到底為什麼單獨旅行,又去了哪裡呢? 牧雍習慣在旅途中觀察人,但還不曾有過這種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他自己也不懂,這姑娘彷彿有什麼特質,讓他忍不住想要注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