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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言妍 攸君發現,她非常不喜歡他屬於別的女人的念頭,不禁試探性地問:「你的妻子呢?她會不會抱怨你長年在外呢?」 「妻子?」他像是被什麼嗆了一下,「我像個成過親的人嗎?」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回答。 她可愛的臉龐如此嚴肅,令張寅青忍不住又要逗她說:「嘿!我有個主意!既然我們都父母雙亡,又同來自富商之家,標準的門當戶對,舉世無雙的匹配,你何不嫁給我呢?」 聞言,攸君臉色發白,心跳得極快,驚愕中只能說,「你……你是在開玩笑嗎?」 張寅青站了起來,一副很正經的樣子,接著手一攤,語氣一轉說:「當然是開玩笑的啦!」 攸君暗暗地呼了一口氣。開玩笑!在她的環境裡,敢對她開玩笑的人少之又少,只除了世霖哥哥,而那都是歡笑的時刻…… 倏地,窗內的燭火暗去,表示夜已深,那對老夫婦已經就寢。 張寅青說:「早點歇息吧!我明天就陪你去找你的姨婆。」 「你為何對我這麼好呢?」攸君問出心裡的疑惑。 「對你好?不!我張寅青從來沒對人好過,我只是正好也順路要到蘇州去而已。」他揚揚眉又加了一句,「不要對我掉以輕心喔!永遠要記得第一夜我們相遇時,我那居心不良的樣子。」 攸君笑了,溫柔地說:「無論如何,我仍要謝謝你。」 他凝望著她走進屋的背影,要逗她展顏一笑真的很不容易呵!但說也奇怪,在她面前,他就是擺不出真正的架子,不是虛張聲勢地和她胡吼一番,就是裝小丑地嬉笑怒罵,沒一刻顯出自己的真心。 其實,攸君若瞭解他,便知道他從沒有在乎過任何一個女人,偏偏他摸不透她,或許是因為如在霧中,所以不敢太認真。他有種感覺,自己若對她認真了,某處就會有把利劍飛來,深深地、直直地插進他的心口。 不管是綾羅綢緞、蓬頭垢面,或者是青衫布衣,她都是不折不扣的致命武器呃…… 第五章 注定 北半響為橫雲髻影, 鶯羽衣輕, 腰減青絲勝, 一曲游內戰聞玉罄, 月華深院人初定。 ——吳文英·蝶戀花 在一起旅行了數天後,張寅青和攸君之間相處得愈來愈融洽,彷彿多年的好友般。 而人聚必有緣,那微妙的情愫也在暗中滋長,張寅青是不用說啦!他一個二十六歲的大男人,若不是被一個女人吸引,絕不會窮追不捨,又慇勤相待。 攸君自小深居大院,被兩個特殊又隔絕的家族環繞,更經歷過人世間的悲劇,根本不識人間平凡的情愛。只覺得張寅青一下子令她哭,一下子令她怒,種種的情緒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走出災區,進入江蘇境內,竟是一片昇平繁榮。張寅青買了更好的衣裳,又牽來兩匹馬,讓他們不再靠雙腳跋涉。他在扶她上馬的那一刻,攸君突然想到,張寅青算不算姨婆說的「可以嫁」的老實人呢?從此隱入他的世界,忘卻過去,做個平凡的吳攸君,不也是個好結果嗎? 想著想著,她驀地臉紅,羞澀的低下頭,只怕被他發現。 然後,事情到了「格格堂」,達及最高峰,也跌入最谷底。 格格堂,攸君自幼就聽過它的大名,那是太皇太后收芮羽為義女時,特別送給她的一份大禮。 「那本來是我顧家的祖產,只有小小几進的四合院而已,現在卻成了名園。」芮羽曾說。 當攸君看到「格格堂」的欽賜扁額時,就彷彿看到了她的另一段人生,不禁淚眼盈眶,但是,轉念一想,張寅青怎能隨意進出這裡呢? 「這是我給你的驚喜。」他笑著說:「我終於找到一個地方可以讓你舒舒服服的住一晚了。」 格格堂內並不富麗堂皇,但竹簾石壁,楹窗雅捨,還有精巧的假山假石,非常有特色。 來招呼他們的是一對叫直叔、直嫂的老夫婦,而兩人還真的認識張寅青,甚至親熱地叫道:「張少爺,又路過,來陪咱倆聊天啦?」 「沒錯,師父吩咐過,若到江寧來,一定得繞到白湖鎮看看,否則的話,回去要依幫規處置。」 「你還是這麼孩子氣!」直嫂也笑了。 瞧那親熱勁,表示張寅青還是常客呢!覷著空,攸君忍不住問:「名為格格堂,就是大清格格住的,你又和哪個格格有關呢?」 「誰和滿清有關?要不是怕惹大禍,我還真想把那塊扁額當柴燒了。」他板著臉孔說。 張寅青竟是反清的?攸君愣在原地,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但他沒發現她的異樣,繼續說:「這房子原是我師父顧端宇的祖宅,他的妹妹嫁給滿洲王爺,滿清為了籠絡漢人,所以就蓋了這莫名其妙的格格堂!」 顧端宇,南明定遠侯,反清復明的義士……張寅青既是他的徒弟,必定也是反大清,又唾棄吳三桂的羅?而她身具愛新覺羅和吳家的兩種血統,不就是他們最厭惡的敵人嗎? 攸君如夢初醒,心一寸寸的涼了,幸好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則絕不會救她,說不定還會眼睜睜的看她痛苦而死,不是嗎? 最快樂的時光,怎麼會變成最絕望的一刻呢? 她無心再欣賞這屋子,而張寅青也感受到她心情的低落,以為她是疲累過度,忙安置她去休息。 那是敞著軒窗的小齋,風由竹林吹來,既清涼,又帶著自然的樂聲,只可惜攸君思緒煩亂,辜負了好氣氛。她歎口氣,坐起身來,視線突然被一本翻開的書吸引了。是誰才離開不久呢?攸君拿過來一看,是後漢書的孔融傳。攤開的真正是孔家被抄斬時── 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初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它捨。二字方弈棋,融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毀而不破乎?」…… 安有巢毀而不破乎?這而書和這句話分明就像是要給她看的,六年前是小巢毀,六年後是大巢毀,她飛呀飛的,究竟能飛去哪兒呢? 攸君本來告訴自己不要哭,但啜泣聲偏偏由喉間發出。 不知過了多久,張寅青掀開布簾,訝異地問:「你怎麼啦?」 她給他一個小女孩似的答案:「我想姨婆。」 「這裡不好嗎?跟著我很沒趣嗎?」張寅青的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挫折感。 「不是。」她忙擦乾眼淚說:「我只是擔心姨婆,不曉得她有沒有安全到達蘇州?」 「蘇州離這兒不遠,很快就到了。」張寅青安慰道:「來!我帶你去看格格堂的幾個特色!」 首先,他們繞呀繞的,來到一個大亭台,盈盈滴翠的竹葉觸手可及,而四周的牆更是由光滑的竹拼成的。張寅青指指幾行雕刻的字,若非借由黃昏的天光,絕對看不到。 「人生幾回傷心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攸君念了一遍,然後說:「這是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我讀過!」 「你記得沒錯。」張寅青讚許地說:「這是我師父在格格堂留下的記號,表示無論如何物換人移,這兒永遠是他們顧氏的家。」 他又帶她到另一個房間,色調偏粉紫,像是女性的閨房,然而裡面沒有人的氣息,連妝鏡都是封著的,最醒目的是牆上兩行秀美的刻字──月漉,波煙。 「這是格格留的。」張寅青說。 「芮羽格格?」攸君直覺地問。 「你怎麼知道芮羽的名字?」他驚訝地問。 哦!說溜嘴了!她忙解釋說:「你剛剛提過的。」 寅青沒有印象,不過仍繼續說:「不是芮羽格格,而是阿絢格格,她是我師父由清廷搶來的老婆,算是一報還一報吧!」 阿絢?不就是傳說中乘花旗而去的忠王府三格格嗎?原來她是嫁給了漢人,隱居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啊! 如今想來,芮羽必是知道的!而這格格堂,果真有兩個格格……不!現在還多了一個她,或許她也該刻個什麼,留待後人來尋跡! 在那天夜裡,攸君由廚房裡偷了一把小刀,在小齋的牆壁上,刻了孔融女兒說的那句話── 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 因為疲憊,因為力道弱,那幾個字顯得非常細小且模糊。 離白衣庵愈近,攸君的心也就愈矛盾,她終於不必再面對張寅青,但亦不能與他朝夕相處。她分不清哪一種痛苦比較大,就恍如一把鋸子在她內心拉扯著,兩頭都是創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