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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瓊瑤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

  「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個聲音幫我接了下去,我抬起頭,皓皓正倚在樓下樓梯的欄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面,托著下巴,微笑著望著我,嘴邊帶著他所慣有的嘲弄味兒。

  「嗨!憶湄,」他說:「你快變成個書蛀蟲了。」

  我笑了,說:「你知道,中□是個很嚴厲的老師。」

  他的笑容收斂了一下,接著,又笑了起來。把雙手抱在胸前,他審視著我說:「你和皚皚好像都很服中□,嗯?不過,也別太用功,年輕人應該有點生氣和活力,整天埋在書本裡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來說吧,我相信你是屬於活潑和灑脫的一類——」

  「你怎麼知道?」我昂昂頭問。

  「我就從沒有看到你好好的走過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橫衝直撞。」「噢!」我喊了一聲,順勢在樓梯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不勝懊惱的說:「媽媽常說我不夠穩重,看樣子我真是無法變成個舉止莊重的大家閨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閨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並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你全身沒有一點兒矯揉造作的氣息,你和皚皚就一目瞭然是在兩種教育下長大的,她比你莊重,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隨便。可是,你猜我欣賞那一種?」他的眼睛灼灼的照著我,簡單的說:「你!」

  我搖搖頭,歎了口氣:

  「我認為,她可愛極了。」我說:「我但願能學得和她一樣文雅,她的舉動那麼柔和,走路那樣裊娜。唉!」我又搖頭:「我想她本來就是比我高貴些,在本質上。」

  「你覺得皚皚可愛?」他問我:「但她身上少了一樣東西,你知道嗎?」「什麼東西?」「活力!」他說:「別學她!憶湄,做你自己!」他打量著我:「你自己夠美,夠好了,我就欣賞你的馬虎和隨便……」他頓了頓,笑意又染上他的眼睛:「皚皚從來不會坐在樓梯上!」

  我從樓梯上直跳了起來。他縱聲大笑。

  「梯子上有針紮了你嗎?」他問:「還是有火燒痛了你的尾巴?你實在犯不著如此緊張!」

  我對他瞪瞪眼,癟癟嘴。

  「你很會罵人,嗯?」我說:「罵人使你覺得很開心?是不是?」「確實!」他笑得更高興了:「慢慢的,讓我來教你如何享受這份快樂!」「或者我並不感興趣。」

  「你會感興趣,」他說:「我知道,因為你和我是同類!」

  我凝視他,他的眼睛閃爍著,粗而黑的頭髮雖曾仔細的梳過,但仍然桀驁不馴的豎在頭上,鼻子中部微微隆起,在相法上沒有這種鼻子的人是要掌權的。嘴唇薄而漂亮,我不喜歡他嘴角上的那抹微笑——給人一種壓迫感,使人有喘不過氣來的錯覺。我離開了樓梯,走向門口,推開了通往花園的玻璃門。台階下的水泥地上,有一雙帶輪子的溜冰鞋,我抬頭望望他,他穿著件運動衫,結實的胸肌挺了出來,他一定剛剛溜過冰,他是個酷愛一切運動的人。

  他走近了我,也望著那雙溜冰鞋。

  「你愛運動嗎?」他問。

  「是的。」「會不會游泳?」我點點頭。「星期天請你去碧潭游泳。」他說,走下了台階:「溜冰呢?行不行?」

  我搖搖頭。「下來,試試看,這是一學就會的!」他命令的說。

  我情不自禁的走了下去,溜冰的引誘力對我是太大了,我久已想學會溜冰,只是沒有機會。台階下面有一方並不太廣的水泥地,由於剛剛雨後,水泥地上依然是濕潤的。走下了台階,他拿起一隻溜冰鞋,望著我說:

  「坐下吧,穿上它!」我略事猶豫,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他的眼睛裡飄過了一抹難以覺察的微笑,我知道他在笑我剛剛從樓梯上跳起來,現在又席地而坐。可是,我顧不得他的嘲弄,學溜冰的興趣使我什麼都不管了。他蹲下身子,幫我繫上溜冰鞋說:

  「先用一隻腳試試,慢慢來,別貪快,站起來!」

  我站了起來,試了試,重心全無,東倒西歪,趕快使用另一隻沒有穿溜冰鞋的腳支住身子。幾度嘗試,都不能成功,總是才要滑開,另一隻腳就來幫忙了。他抱著手看了我一會兒,把我拉到台階旁邊,不耐的說:

  「我看你笨得很,嗯?坐下來!這樣子不可能學會,只好用強制的辦法了!」說著,他把另一隻溜冰鞋也幫我繫上了,笑著說:

  「失去了倚賴,你就該站得起來,走得穩了!」

  「嗨!可別開玩笑。」我說:「我對於摔跤不感興趣!」

  「那麼,你就盡量維持不摔跤吧!」他說,不等我再表示意見,就捉住了我的雙手,把我從台階上一把拉了起來,我驚呼一聲,抓緊了他不放。腳下的四個輪子一經接觸地面,好像就非工作不可,發神經似的轉了起來,我的身子向前衝,整個地面在我腳下如飛的後退,我緊緊的握住他的手,嘴裡亂七八糟的喊:「這算什麼玩意嘛?你簡直開我的玩笑!這樣不行!哦呀呀,我要摔了!不行了,不行,馬上要摔——」

  我喊著,他卻充耳不聞,非但不理睬我,反而用力掙脫了我的拉扯,抽身退向了一邊。我一失去了倚靠的力量,就像個火力十足,而煞車失靈的火車頭,對著前面橫衝直撞的滑了過去,他站在一邊,抱著手臂喊:

  「減慢你的速度!重心放勻,如果兩腳分馳,就趕快抬起一隻腳來……」天知道我如何「減低速度」,又如何「放勻重心」?不過,我不想摔跤,出於一種防禦的本能,我盡量去維持身體的平衡,舉著雙臂,胡亂的劃著空氣,(我可憐的手!它大概渴望能幫助我那不聽指揮的腳。)可是,我的努力仍然是白費了,我聽到皓皓的一聲高呼:「小心!憶湄!你要衝到水泥地外面去了!試著用腳尖的兩個輪子!左腳提起來!嗨!憶湄,小心……哦,天哪!」

  隨著他的呼喊,我這只控制失靈的火車頭,早已沖離了水泥地面,糟是糟在才下過雨,水泥地外,正有個積滿了雨水的泥潭,我向任何一個方向沖都好一點,我卻不偏不倚的衝向了這個泥潭。就在皓皓那聲「天哪」的同時,我連是怎麼回事都沒弄清楚,只聽到「噗突」的一聲水響,就發現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水潭的正中了。兩隻手朝後插在水潭的泥濘裡,穿著溜冰鞋的雙腳驚人的伸展在水面。

  皓皓趕了過來,彎著腰看我,他的眉梢挑得好高好高,我相信我的眉梢也挑得同樣的高。他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瞪得同樣的圓和大。我們就這樣相對注視,彼此挑眉瞪眼。接著,他就縱聲大笑了起來,他笑得那樣開心,使我懷疑他是把一生的笑集中在這一次裡來笑了。他的笑聲還沒有停,我看到有人大踏步的對我們走了過來,我抬起頭,是羅教授!他俯視著我,高大的身形像一座山,把陽光都遮住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從亂草似的毛髮中射出來,希奇的瞪著我。他一定以為他的視覺有了毛病,因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眶張得更大了一些,再仔細的看了我一遍——

  從我的頭髮到我的腳尖,全都看到了,喉嚨嘰哩咕嚕的發出一連串聽不清楚的詛咒。然後,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

  「唔,憶湄,我不認為你這樣坐在水潭中會是件很舒服的事。」「嗯,」我不住的點著頭,喃喃的說:「確實。我也不認為這是件舒服的事。」「而且——也頗不雅觀。」他蹙眉,搖著他巨大的頭顱。

  「確實——頗不雅觀。」我說,一個勁兒的點頭。

  「好,」他停止搖頭,擺出一副研究問題的面孔來:「那麼,你坐在這兒幹什麼?」「哦,我——」我張大眼睛,困難的嚥了一口吐沫,舉了舉我穿著溜冰鞋的腳,說:「唔,是這樣,假若你的鞋子底下裝上幾個滑溜溜的輪子,就很容易——造成這種局面。」

  他的眉毛蹙得更緊了,微側著頭,他凝視了我的腳好幾秒鐘,終於點了一下頭,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的問:「那麼,你預備在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頭潤潤嘴唇:「實在一秒鐘都不想坐了——

  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話。」

  「好吧!」他慷慨的說,自我伸出一隻手來:「把你的手給我!」我費力的從泥濘中拔出一隻手來,當然,這只滿佈污泥的手是相當「漂亮」的,他望著我這隻手瞪眼睛,我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的來救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天哪,他那只巨靈之掌是那麼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騰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在空中灑下不少水點。我的手臂幾乎被拉得脫臼,痛得我直咧嘴。可是,接著,我就發現情況不大對,一經脫離水潭,而我習慣性的用腳去支持體重時,才發現那兩隻要命的溜冰鞋仍然在我腳上。我的腳剛接觸地面,那幾個該死的輪子就又開始發瘋的旋轉,我無法控制的向前滑去,衝過羅教授身邊,如箭離弦般「射」了出去。我聽到羅教授大出意外的咆哮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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