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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瓊瑤 同時,一直採取旁觀態度的皓皓爆發了一場可驚的大笑。我就在他們父子二人一個的詛咒聲中,一個的大笑聲裡,手舞足蹈的橫衝直撞。我再也顧不得羅教授的觀感,只能用全力去維持身體的平衡,因為,我實在不願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驚險萬狀的「衝刺」中,有人推開飯廳的玻璃門,走下了台階,我眼花撩亂,大叫著說: 「當心,我——來了!」 說完,就「砰」然一聲,撞進了那人的懷裡,那人出於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細看,是徐中□!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隻手揉著肩膀,呻吟著說: 「天哪!憶湄,你是火箭炮嗎?」 我趁勢在台階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來。皓皓向我走過來了,他已經收住了笑,可是,難以控制的笑意仍舊佈滿在他的臉上。俯下頭,他審視著我,那可惡的嘲謔的眼神!我怒氣沖沖的把一雙溜冰鞋對他砸過去,憤憤的說:「你很開心吧?羅先生?我想,你對於捉弄我很感興趣,是不是?嗯?」他繼續注視我,笑意逐漸從他臉上消失了。那對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閃爍著一種特殊的光芒。彎下腰,他收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對我安安靜靜的說: 「憶湄,你已經抓住溜冰的訣竅了,你今天短短幾分鐘裡所學會的,比別人學了很久的都強了。」他深深的凝視我,頓了頓,又說:「聰明點,憶湄,別狗咬呂洞賓!」說完,他跨上了台階,準備離去。我呆呆的坐在那兒,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裡,眼睛瞪著前方,莫名其妙的發起愣來。 「皓皓!站住!」猛然間,一聲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羅教授正其勢洶洶的大踏步的跨了過來。 「幹什麼?爸爸?」皓皓從台階頂端回過頭來,用一副挑戰的神情望著他的父親:「我又拔了您的虎鬚嗎?」 「我向你警告,皓皓!」羅教授吼著說:「你在外面胡鬧我不管,你在家裡——給我放安分點兒!」「我怎麼不安分了?爸爸?」皓皓問,那對酷似他父親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馴的。「你不願我教憶湄溜冰嗎?」他望了我一眼,眼睛裡又恢復了他慣常的嘲謔的味兒,我不知他是在嘲謔我,還是嘲謔他的父親。一個微笑飄過他的嘴邊,他慢條斯理的說:「不過,爸爸,我高興你終於發現了一個你所欣賞的女孩子了!」說完,他不再回顧,就推開玻璃門走進了飯廳。這兒羅教授像座噴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兒「冒煙」,鼻子裡不住的出著氣,喉嚨裡也不停的嘰哩咕嚕的咒罵。好半天,他忽然發現了坐在台階上的我,那未噴完的一半火就全對我噴了過來,他指著我的鼻子,暴跳著說: 「好!憶湄!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愕然的瞪著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麼意思呢?他不等我答覆,又叫著說:「我告訴你,憶湄,除了書本,你不許對任何東西有興趣!你住在我家裡,就要聽我安排!否則……」 他的話沒講完,就嚥了回去,在喉嚨裡化為一聲模糊的咒語,然後,他又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怒氣未息的走進他的書房裡去了。我坐在台階上,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怔怔的凝視著暮色漸濃的花園。有人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側過頭去,是徐中□,他正和我一樣坐在台階上。 「好了,」他說:「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攤了攤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視我,微笑了起來。 「憶湄,你猜你像什麼?」 「像什麼?」「馬戲班裡的小丑!」「噢!」我輕呼了一聲,看看自己泥濘的手,相信這手上的污泥塗到臉上去的一定不少,從台階上跳了起來,提著濕漉漉的裙子,我說:「我要趕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兩級台階,我又站住了,回頭說:「中□,你認為大學是不是必須應該念的?」「怎麼?」「我——」我咬咬嘴唇。「我不想考大學了。」 「為什麼?」他盯著我。 「我想離開這兒。」我輕輕的說。 中□走上來,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壓在我的肩膀上,平靜的說:「你應該考上大學!憶湄。你窮苦、孤獨、無依,所以,能力和學識對於你比什麼都重要,人生是很現實的,你懂嗎?憶湄?」我望著他,慢慢的點了點頭。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訴我的還要多。是的,我窮苦、孤獨、無依,所以我更要充實自己,更要在這粥粥眾生中謀一席之地!我回轉頭,緩緩的走進室內,跨上樓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間走去。推開房門,我愣住了,羅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內,仰視著牆上那張我和媽媽爸爸同攝的全家福。她的頭髮整齊的梳著髻,一件白色長裙飄然的披掛在她瘦骨支離的身子上,微仰的頭和定定的眼神,有稜角的尖下巴和秀氣的頸項……整個的人和姿態,都像一座蠟像館陳列的蠟像。 我走進屋內,關上房門。我的關門聲驚動了她,回過頭來,她呆呆的望著我,有如我是個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羅伯母。」我對她點頭,微笑。 她繼續凝視我,默然不語,我走到她身邊,也望了望那張照片,解釋的說:「這張照片是我六歲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樣子多滑稽,是不是?媽媽常說我小的時候長得像隻貓,有一張貓臉,就是沒鬍子。」我笑了,但是她沒有笑。她盯著我,忽然間,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臉,拂開我額前的短髮,仔細的注視我。她那對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樣深沉,那樣美麗,她的神情那麼落寞而蕭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懾了。她對我審視得很細心,也很溫柔,就如同以前羅教授曾審視我的一般。然後,她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低低的,喃喃的,自語著說: 「皚皚。」「皚皚?」我疑惑的問:「您要皚皚來嗎?羅伯母?」 「不。」她輕聲說,牽住我的手,走到床邊坐下,讓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聲歎息,幽幽的說: 「六歲的時候,你過得很快樂嗎?你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哦,我記不清了,他戴眼鏡,是個中學教員,媽媽說他是個老實人,是個書獃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撫摸我的手臂:「他怎麼死的呢?」「肺病。」我輕聲說:「我們太窮了。」 她似乎顫慄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你們一直很窮嗎?」「是的,」我說:「要不然,媽媽或者不會死得那麼快,最起碼,可以多拖兩三年,假如能用鐳錠治療,再開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國去。但是,我們太窮了。」 她顫慄得更厲害了,由於她太重的拉著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彎下身子,乾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視著她。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和她之間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幾乎」覺得我們在逐漸親切起來。她又拂開我的頭髮看我,顫抖著嘴唇說:「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輕蹙,眼睛裡有著困惑和不解:「很快樂,你的性格並不憂愁。」 「是的,我從小就不憂愁,媽媽叫我忘憂草。」 「忘——憂——草。」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念:「你媽媽呢?她也不憂愁嗎?」「不,」我歎息:「也常常憂愁,但她總是面對現實,她是個很強的女人。」她不說話了,呆呆的望著我,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層朦朧的薄霧,接著,薄霧凝聚,而淚光瑩然了。我駭異的跳起來,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樣發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溫和的說:「你不要怕我。」「不。」我不知所云的說。「我——」她輕輕的說:「不會傷害你。」 「不!」我虛弱的重複了一句。 「她是個好人,」她說,怕我聽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說你的母親。」一滴淚滴在我的手上,她不勝哽咽的說:「她是個好人,那麼好……」又是一滴淚墜落了下來,我震驚的喊:「羅伯母!你別傷心!」 「我不是傷心,」她神思恍惚的說:「有『心』的人才會傷『心』,沒有『心』的人從何傷『心』?我是個沒有『心』的人!我不會傷心,你懂嗎?我不會傷心!」 一連串的淚珠跌落而擊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著她,完了!她一定又發病了,為什麼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發病?是我身上有什麼足以刺激人的東西嗎?她瞪視著我,繼續著她的囈語: 「並不是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心,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沒有心的,還有一部份人沒有靈魂,我最糟糕,因為我又沒有心又沒有靈魂,我只有軀殼……一個無用的、可憎的軀殼……」我瞠目結舌,正在心慌意亂之際,房門猛的開了,羅教授亂草似的頭顱伸了進來,我得救的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