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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瓊瑤 「你吃了早餐嗎?」他問,坐在我對面,拿出了三角課本,準備講書。「是——的。」我輕聲說:「吃得很飽——很飽。」我對他微笑,懶洋洋的翻開了書本。 一個下午,我走進了皚皚的房間。 皚皚正站在窗口,支著畫架,在畫一張油畫。由於房門敞開著,而她正好抬起頭來看到我從門口走過,她和我點了點頭。我呢,在遷入羅宅的一個多月中,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找機會和皚皚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麗和沉靜使我「傾倒」。所以,我毫不考慮的走了進去。 皚皚的房間和我的佈置差不多完全一樣,但卻比我的房間雅致得多,淺藍色的窗簾,淺藍色的燈罩,淺藍色的床單,桌上還有瓶放射著淡淡的清香的藍色花束。她垂著一肩黑髮,穿著件鵝黃色的薄紗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樣的飄逸如仙。我站到她身邊去,望著她所畫的那張畫。 那是張以灰褐及紅色為主的風景畫,畫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著幾點石峰,石峰間銜著一輪落日。這畫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皚皚安安靜靜的說: 「這是偷你屋裡那張畫的佈局,我喜歡這畫面的氣氛,蒼涼而雄渾。」我恍然。這是以媽媽那張畫為藍本畫的,(那張畫現在正掛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讓我來批評的話,她這張畫卻有青出於藍之勢。它比媽媽畫的那張「活」得多,「生動」得多,那種暮靄卷盡晴空,山色映在夕陽裡的味道,比媽媽的更深刻一層。她畫完了,退後一步看了看,然後,突然提起筆來,在暮雲堆積的天邊,學著媽媽的畫面一樣,加上兩隻大雁,這雁更有種畫龍點睛的功用。我讚歎了一聲: 「你畫得真好!」她看了我一眼,神態是冷冰冰的。 「不是自己的構思,有什麼希奇?」她說。 皚皚永遠是這樣,她好像很難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聲調和人談話,碰她的釘子,在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百次了。雖然多少有些訕訕的,可是,由於瞭解她的個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嚴重。走到桌邊,我沒話找話說: 「你喜歡藍顏色的花?據說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對不對?」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喜歡藍顏色的花,是因為藍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歡平凡的東西!」她蹙蹙眉。「至於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並不是植物學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覺得還是回到自己房裡去好些。但她拋下畫筆,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轉向了我,大眼睛裡有抹霧般的朦朦朧朧的光彩,停駐在我的臉上。她在研究我!我仰著頭,也望著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讓人迷惑,假若我是個男人,我真會不顧一切的來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長得像你父親?還是你母親?」 「我想,比較像我母親。」我說:「你也很像你的母親。」 「是的,」她說:「不過我寧願像父親!」「為什麼?」我問:「你母親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開去整理畫具,泡畫筆,收拾顏料。然後說:「你仔細看過我父親嗎?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個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樹,媽媽呢——」她歪著頭,沉思片刻:「是你屋裡插瓶的那種小黃花!」 我凝思著皚皚的比喻,確實有幾分對,羅教授之蒼勁鯁直,羅太太的柔韌細弱,這一對夫婦的結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沒有一個超凡的力量,在安排著人世間一切的一切? 由於我不說話,皚皚也不再說話了,她熱心的整理著畫筆和顏料,她是個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的人。我無聊的倚著桌子,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冊子,翻開來,是皚皚的速寫簿。第一面畫著的是羅教授的速寫畫像,濃眉、扎髯、亂髮、怒目,傳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園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是個男孩子,寬額、大眼、方正的下巴,堅毅的眼神,這是徐中□。再看下去,我跳過好幾頁,翻開來、裡面夾著一朵小小的藍色花朵,空白的紙頁上有皚皚娟秀的筆跡,題著幾行小字: 「別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 別拋棄這抹微藍,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我凝視著這幾行字,和那朵已經壓得薄薄的藍花,深深的沉思起來。就在我拿著冊子出神的時候,皚皚忽然一陣風般的捲了過來、劈手奪下了我手裡的冊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狠狠的盯著我,憤怒的喊: 「你在做什麼?」「哦,」我一驚:「對不起,我只是隨便翻翻。」 「隨便翻翻?」她盛氣凌人的說:「難道你母親沒有教過你,不能『隨便翻』別人的東西嗎?」 她那股傲岸的神態,和毫不留情的語氣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無法控制從我內心深處向外衝的那份怒氣,受辱的感覺使我語氣僵硬:「我母親教過我許多東西,尤其是,她教我如何愛人,和如何做人。她說:『你如果永遠對別人微笑,別人不會向你板臉。你如果待人以誠,別人不會報你以怨。只是——要認清你的對象!有一種人是沒有心的,他分不出笑臉,也認不出真心!』現在,我才能深切體會我母親的話!」 她的腰挺了起來,眼光灼灼的逼視著我。好半天,她才點點頭說:「你有一個好母親,嗯?她告訴了你,有一種沒有心的人,是會以怨報德的,是不是?我想,我們羅家對得起你!」 我的臉驀的緋紅了,我望著她,她可以說得更厲害一些,我瞭解。這已經是最和緩的說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現得十分明顯:「孟憶湄!別忘了你是羅家收容的孤兒!」 淚水向我眼睛裡沖,掉轉頭,我奔向門外,我跑得那麼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撞得我的頭發昏,那人正抱著一疊書,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 「咦!憶湄,又是你,你好像總是那麼急匆匆……」他頓住了:「怎麼了?你?」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淚,只能在自己的房間裡。挺起背脊,我勇敢的給了他一個微笑,輕聲的說:「沒有,什麼事都沒有。」他凝視我的眼睛,溫和的眼光一直搜尋進我的眼底,然後,他點了點頭,用一種特殊的語氣說: 「慢慢來,我要弄清你為什麼。」 我搖搖頭,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沒有什麼。」我說,彎下腰去收集地下的書本,他也蹲下身子來撿,書本都收集好了,我從地上拾起一樣書本裡飄落的東西,一件我剛剛才在一個少女屋裡看到過的東西——一朵壓得薄薄的藍色小花。 「這是什麼?」「噢!皚皚的花,」他滿不在乎的說:「她總喜歡把花朵隨便夾在書本裡,這也不知道是種什麼花?」說著,他從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的揉碎了,團在手中準備拋掉。我愣住了,喃喃的,我念著皚皚的句子。 「別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 別拋棄這抹微藍,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做——勿忘我!」 「噢,憶湄,你在念些什麼?」他問,審視著我。「唸書使你太疲倦了,是嗎?憶湄,你也該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請你看電影,然後,我們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誠摯的望著我:「買幾件漂亮點的衣服送給你。憶湄,你不嫌我說得太坦白嗎?」我注視著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樣誠懇真摯,他的語氣那麼溫柔親切,眼淚又湧進了我的眼眶,我的視線模糊了。「哦,憶湄,」他有些驚慌的說:「我使你難過了嗎?」 「不,不,中□。」我說,繼續仰望他:「你為什麼對我好?大家都那樣——」我嚥住了下面的話。 「有誰讓你受委屈了嗎?」他機警的問。 「不,不,沒有。」他深深的凝視我。「快樂起來,憶湄,」他鼓勵的說:「你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對嗎?我告訴你一句話,憶湄,你並不孤獨。」他對我微笑:「我有一個和你類似的身世,但我從沒有讓悲哀壓垮過我。」我點頭,離開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內心在唱著歌。 第六章 一連串的日子流過去了。 午後,一陣雷雨驅走了不少的暑氣。半彎彩虹在樹林頂端略現旋收,晚霞接踵湧上,燒紅了天、樹林、草坪,和蒼灰色的屋頂。黃昏的景致令人喜悅,雨後的晚風使人心曠神怡。我走出房門,從樓梯頂上向樓下一口氣衝下去,嘴裡喃喃的背誦著我剛剛正在念的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