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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綠痕    


  朵湛的腳步不確定地後退,一步一步地,想自律滔倒映著真相的眼瞳中逃離開來。

  他是懷疑過,他懷疑過為何鐵勒不去做,父皇就要革去鐵勒所擁有的一切,他也懷  疑過為何父皇誰不指派,卻獨獨把這差事指給了鐵勒?

  可能是早有預感,又或是他不願把這事放在心上,因此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要去想太  多,只要看著眼前的現況就好,別去追溯或是尋找解開疑惑的蛛絲馬跡,因為他隱隱約  約地感覺到,藏在真相後頭的那個後果,很可能不只是會讓他目前所擁有的信念開始動  搖,甚至還可能讓他頓失所有。只是即使他再不願去探究,該來的仍舊會如期光臨,一  把敲開他脆弱的保護殼,然後再從別人的口中,或是由鐵勒親口來告訴他。

  倘若,律滔所說是真,那麼父皇何忍,鐵勒又何忍?一直以來,他將所有的希望系  在鐵勒的身上,他已是陷得那麼深,賭盡了所有,連自己和所愛都因此賠上了,別讓他  去承認,一切都只是場騙局,這要他,怎麼能夠去相信?

  「老七,不要躲。」律滔歎了口氣,走至他的身旁拉住他,不讓他再退縮下去。

  「這不是真的,不會的……」朵湛的眼眶無法克制地紅起來,為今日所失的傷痛不  已。「老天,他怎麼可以……」

  律滔低首看著他緩緩滑坐在地,將雙手埋進發裡,他的指尖將發捉得那麼緊,彷彿  這樣就可捉住什麼似的。

  別說朵湛難以接受,就連他也曾一度拒絕相信。

  在今日前,他曾憎厭我行我素不為他人設想的鐵勒,也無法原諒鐵勒曾製造出皇室  醜聞,可當鐵勒的罪名突地化為烏有,他反而一時之間無法適應過來,他不知道該怎麼  去收回那份已經認定那麼多年的心情,他也不想去看說不出自己身世的鐵勒所藏在背後  的辛酸,因為,他會覺得自己像個誣陷的罪人。

  當前來說服他棄降的臥桑,在他面前侃侃談起父皇對眾皇子所做的事,與父皇這些  年來是怎麼對待鐵勒,他幾乎是掩上耳逃開的,至今他才明白,有罪的人不只是父皇,  他們也都是罪人,因為他們都沒有阻止過父皇,都沒有走進鐵勒的世界裡幫過他一把,  他們只是……冷眼旁觀。

  律滔在他的身旁坐下,抬首環顧著這座空曠的雲霄殿,忽然覺得,原本被慾望塞得  滿滿的心房,此刻卻空虛了起來。

  「你會不會和我一樣,懷疑父皇怎麼狠得下心?」與鐵勒父子一場,父皇可將養育  之情拋諸腦後,更甚者,父皇在對他們這些親骨肉也是下手不留情,他很是納悶,父皇  的心底到底是住了何種魔?

  朵湛卻淒惻地搖首,「我從下懷疑父皇這方面的能耐……」

  「老七?」律滔不解地轉首看向他。

  朵湛目光空洞地直視著戰火過後,沾染了煙灰塵埃的地面。

  單從那道手諭,他就相信父皇的確做得出來,沒什麼好懷疑的,在那張手諭中,父  皇不顧父子情分首先拋棄了他,接下來要告訴他父皇也對其他皇子做了什麼,他都會相  信。

  回頭想一想,其實再去追究父皇的心腸是否狠毒,又有什麼意義呢?如今,他們不  願面對的,此刻都已不容迴避的來到他們的面前,就等待他們一一去承認,再否認有什  麼用?再把罪責推到父皇身上又有何用?不過是把失落轉嫁到父皇的身上,藉此來欺騙  自己不會太傷心而已。

  從一開始,他們每個人就分別織了一場屬於自己的夢境,臥桑給了他們機會去實現  ,讓他們看見夢想成真的可能性,鐵勒給了他一個希望,讓他看見他渴望能看見的天朝  未來。在追逐夢想的過程中,他們每個人都盡了力,可是他們卻都忘了,到了棋罷收局  的結束時分,贏家只能有一個,當夢境失落後,那必須去承擔的殘忍現實,不可逃避。

  他茫然地問:「二哥這事,你早就知道了?」知道這個消息後,律滔沒有驚惶失措  ,反而還冷靜地跑來告訴他,或許這件事律滔早已知情。

  「不。」律滔緩緩搖首,「只是,從很久以前,我和舒河就一直很納悶父皇對二哥  的態度,也因此一直有所不解。」

  「天朝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嗎?」

  他搔搔發,「大概都知道了,大哥並不打算幫二哥隱瞞。」

  朵湛沉痛地閉上雙眼。為什麼要在手諭開封前把它傳揚開來?是因為臥桑不要鐵勒  這個外來者有登上皇位的機會嗎?鐵勒又怎麼不去反駁呢?他真的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難道他不想當上新帝嗎?

  「我會來這,為的就是想問你一句話。」律滔交握著十指,正色地問:「告訴我,  二哥並不是咱們的親兄弟,即使是這樣,你還是希望二哥能成為天朝的新帝嗎?」

  欲語無言,朵湛垂下了頭,不知該怎麼把心底那龐大錯雜的情緒理清,也不知在這  當頭上,他該怎麼去做選擇。

  律滔伸手拍拍他的頭,「想一想吧。」

  朵湛聽了忍不住握緊拳心。面對這個問題,他最需要的是時間,可是眼前他最缺少  的,也是時間。等待了那麼久後,眾人所期盼的百日,在明日即將到來,要他在這麼短  的時間內做出正確的選擇,他怎麼做得到?

  「楚婉……醒了嗎?」時至今日,律滔已下想再問朵湛,為了鐵勒這麼做值不值得  ,他也不想知道朵湛希望鐵勒登基的原因是什麼,他只想知道,朵湛的心傷是否復元了  。

  近來,距離手諭開封的日子愈近,他就愈常想起孤身一人守在大明宮的朵湛,他常  想起朵湛搶親的那一夜,也常想起下著細雨,朵湛與他揮劍相向的那一日,而他最是惦  念著的,是朵湛那個不肯讓人觸碰的傷口。

  「沒有。」朵湛沒有抬首,音調聽來有些瘠啞。

  「她會醒來的。」擱在他頭頂上的大掌揉揉他的發。

  朵湛難以相信地抬首看向他,「五哥……」

  律滔伸了個懶腰,轉過頭來對他咧齒一笑,「宮變後的這三年來,日子過得很精采  刺激吧?」

  「嗯。」他不得不承認,「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我們了。」

  「你後悔嗎?」律滔問得很雲淡風清,對於那些已不容得更改的歷史陳跡,現在反  而比較能夠回頭去看它一回,不似從前,能閃則閃,能避則避,以免會踩到每個人心版  上的痛處。

  「你呢?」他不答反問。

  「木已成舟,沒什麼好後悔的,至少我盡力過。」有何果,就有何因,對於已做的  事,後悔不是他的作風,而且他也不是沒有努力過。

  朵湛的眼眸顯得游移不定,「如果每個人,都能像你這麼看得開就好了……」

  「你在影射誰?」律滔敏感地豎起了雙耳。

  他也不想再掩藏,「即將得到帝位的那個人。」

  他的話,律滔怎麼也猜不著半分頭緒。即將得到帝位的人,將會後悔並看不開?得  到了天下有什麼好後悔的?

  殿門口忽地多了一道身影,中止了他們的談話,他們齊抬首看去,水師統領正彎著  身向他們稟告。

  「王爺,刺王已率兵進入京兆內城。」

  「真可怕。」律滔咋咋舌,直在心底慶幸沒有頑抗到底,不然等鐵騎大軍一進入皇  城,後果就很難收拾了。

  朵湛整個心神全都沉浸在這道消息裡,一想到即將與鐵勒相見,他的心便重若千斤  ,不知該怎麼去面對已是人事全非的現實。

  「走吧。」律滔伸手推了他一把,先行站起身來。

  「去哪?」朵湛還沒回過神。

  「太廟。」他邊說邊往殿外走,「該去揭曉謎底了。」明日就是百日了,等待了一  百日,他總算可以得知父皇心中的新帝是誰。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朵湛沒有動,站在他身後淡淡地問。

  「其實,你還是很期待手諭裡寫的人名是你,對不?」想當然,律滔一定是還把希  望寄托在那張手諭裡。

  律滔回首朝他眨眨眼,「別忘了我有八分之一的機會。」

  朵湛卻笑了出來,不斷朝他搖首。

  「你笑什麼?」他皺著眉。

  「我們都沒有機會的……」朵湛的笑意裡帶著酸楚,「無論登基者是誰,我們每個  人,都不會再像從前一樣了。」

  ***

  濃重的密雲自天際壓向大地,熹微的晨光在雲縫間忽隱匆現,雖已是冬末,春日的  腳步亦不遠,但在這大地仍是惺忪、晨色依舊蒼茫的時分,天候仍是沁凍得讓人猛打哆  嗦。

  百日這天,祭壇上一線香煙裊裊扶搖上天,站在太廟外主祭的朵湛,持香祭祀的雙  手不時顫抖,香火沖天而上的煙線也失了直勢,變得曲曲折折,像在場每個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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