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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阿蠻    


  十分鐘後,若茴被引到位於二樓右翼中央的一間歐式寢室休息片刻。這間寢室有一扇落地窗,此時已被推開,夾帶清雅花香的微風流洩入室,緩緩地戲弄著白絲帷帳,使帷帳下緣忽地翩然飄起,形成一波波的浪紋。

  此時,室外傳來一陣喧嘩的騷動聲,將若茴吸引至窗前,她一腳跨上了圓形陽台,雙肘靠放在鑲花的石欄杆上,放眼遠眺舒暖的景致,不覺心曠神怡,及至她俯瞰地面,瞧見一池百來坪大的游泳池,由於遊客不是三五成群地站著聊天,就是懶洋洋地俯趴在躺椅上休憩、曬太陽,所以湛藍空無人跡的池水映著金陽的反射,赫然浮現萬頃碧波之效,教若茴不得不舉手擋住光芒,迅速地將目光挪移至池岸上。池岸上獨見兩個托著盤子的侍者忙碌地從有跳板的這邊池岸旋至對角處,再繞回來時,托盤上的酒杯鹹已成空杯了。

  這時一個落水聲又移轉了若茴的注意力,她及時瞥見剛躍入水中、古銅般的金色陰影在水面上滑動穿梭,那大幅度呈弧形繞起的手臂、有力穿切入水面的手掌與優雅矯健的泳姿也吸引了岸邊遊客的注意力,未幾,三男兩女也紛紛跳下水朝他游去。

  待他滑至對岸後,陡地竄升出水面。他舉起雙手撥弄臉上和黑髮上的水珠後,綻出一個灑脫的微笑。

  是他!若茴頓時傻眼了。她沒想到這個身材令人垂涎的帥哥竟會是金楞,當下就把口水嚥住,往肚裡吞了。她默默地看著他專注地盯著向他逐漸逼近的男女,有說有笑地拍打著對方,其中一個身材豐腴有致的女孩更是熱情的往他貼近。正當若茴看得入迷時,他忽地抬起頭,流轉目光朝她佇立的陽台射過來,隨即咧嘴露出潔白的牙衝她一笑,教若茴不禁悻然心動,臉頰頓時泛紅,她能感覺到那股熱流從頸子直直地攀上她的耳根。

  不過,她還是禮貌的抬起手向他揮了兩下後,急急將腳尖一轉,朝室內走去。

  看來,這個叫金愣的男子並不似她當初所想已窮到衣食不周的地步,他富有的朋友倒是不少,即使他蓬飄萍轉、居無定所的過日子,也是活得很愜意。

  那一晚,用膳畢後,若茴很早便回房熄燈小歇。九點時,寢室門曾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但她實在是太累了,加上厚枕裡傳散出來的紫蘇香味催著她入眠,她才剛吃力地撐起沉甸甸的眼皮時,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芳辰初露,朝陽斜掛。若茴是被從窗戶斜灑進的金芒刺醒的。漱洗整潔,順手撥了一下易整的頭髮,拎起小袋子後,才朝門口走去。當她伸出手抓住門把時,才注意到門縫下有一張紙條。她彎身將紙條抬起,看見他潦草飛舞的字。

  八點見。好眠!

  她猛一低頭,見表上指著七點五十三分,她的心跳慢了半拍,不暇思索地拉開門衝出房間,結果……正面對著她的人影,不就是他嗎?他背靠著圍欄,雙肘放鬆地倚著圍欄而立,右腳閒適地交放於左腳上,怡然自得的神態令人忍不住為之傾倒。

  「早安,長腳鷺鷥!」他微抬起兩指,象徵性地和她打了聲招呼。

  「早,」若茴並不介意他如此喚她,也有禮的響應。「你站在這裡做什麼?短腳烏龜!」

  「等八點一過,好破門而入啊!嘖!真是可惜,你行事都這麼奉公守法、說一不二嗎?」

  若茴觀察他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情,想探索他的話中意。不過,在他英挺黝黑的面容上,有的只是一堆「迷」死人不償命的笑。若茴不否認,他是那種耐看的男人。但是他的笑容好像皆是從印刷機裡複製出來的臉譜,千篇一律。說有點邪門又不是,說有點兒壞勁又不全然是,說和藹可親更是抬舉他了;只能說,邪門不失善意,壞勁之中不流於粗鄙,和藹可親減掉誠心誠意,然後將打量他的算盤一撥,齊平後,再加總成一張半揶揄、半玩世不恭又隨波逐流的灑脫面具。

  在他以笑掩蓋住一切陰霾的偽裝面具下,陰與晴、喜與怒好像沒有明顯的分野線,動怒更是若茴不曾熟識的。他狀似隨和,實際上卻落落寡合、難以相處;言語之間表現得平易近人,卻是最難捉摸理解及接近的人!表面上與人和睦交友,內心卻實在孤僻。

  「這個問題這麼難答嗎?還是答案已在我臉上了?」他又是露出那種缺乏表情的迷人笑容。

  「什麼?」若茴楞住。她百思不解,一個虯髯客刮了鬍子後,竟能有那種缺乏表情又流露自然的笑容。

  「你永遠都這麼說一不二嗎?」他好脾氣的重複著問題,也不點破她在研究他的動機。

  「哦!」若茴弄懂了。「不是,我是跳過二後直接數到三。」

  「換言之,你是一隻脫序的鷺鷥了。」

  「而你是一隻活得不耐煩的長壽龜!」

  他挑起一眉後,轉身向樓梯步去,並說:「才不是!我活得好耐煩哩!還想苟延殘喘、俯仰天地半世紀,你這只鷺鷥可別說嘴跌嘴變成烏鴉嘴。」話題一轉,他繼續說:

  「我們今天得花些時間趕路,我已經拜託這裡的管理人幫我們準備礦泉水、水果奶油布丁、奶酪、風乾臘腸三明治,沿路可暫時充飢,填填空腹。」

  「你常來這裡度假嗎?你和這裡的人似乎非常熟稔。」

  「我和這家商社社長有些情誼在,他不介意我來這裡度假,反正房間多得很,能白吃白住一番,倒也替我省了不少花費。」

  當他們告別這個古堡時,若茴戀戀不捨地看了最後一瞥,這一瞥裡,皆是花團錦簇、蓊倩的景觀,高雅的鬱金香、秀挺的鳶尾花、嬌艷的致瑰、怒放的紫羅蘭、萬紫千紅的繡球、令人我見猶憐的小白菊,構成了一幅落英繽紛的世外桃源。

  ※※※

  若茴已適應了高速的行程,所以便老實的告訴他,她不介意他將車速開上一百,因為他開車的習慣相當好,又穩又順,不會任意地煞車、停了又開。

  他將她的這番恭維當作是獎勵,但也只是心領而已。他也不打算告訴她技巧何在,免得她落慌而逃;那是因為,他連煞車板都懶得踩。

  終於日落時分,他驚呼地宣佈,他們已進入法國居爾特民族世居的布列塔尼省,法拉利延著曲折迤邐的海岸線奔馳,為了能一窺夕陽餘暉將碧海映染成紫霞的奇觀,他將車速降至二十,讓她像個興奮的小孩,拚命讚歎、疊詠這「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水畫。

  「小姑娘,靜一靜!這可不是我導你來此的原因。你該看到的不是殘紅,而是海水正藍的景色;那總是會勾起我對澎湖的回憶。」他專注的看著前路,小心地停下車,讓一個拖著滿滿竹籮龍蝦的漁父經過他們。而若茴也趁著空檔將麵包屑丟出車外,捻指間,盤旋其上的數十隻海鳥已俯衝下地,不畏生地啄著食物了,及至他又發動車時,才驚爆似地鼓動翅膀,扶搖上天。

  「嘿!真的耶!他們把石板屋都漆上了白、藍顏料。哇!連船隻及海港也都有藍色的圖文呢!你看,那些白楊樹也綠得近乎藍色。天呀!我好像置身於一個藍色水溶溶的世界。」

  他忍不住舉手拉拉她的頭髮,「很多人說法國就像是一個畫家手中的調色盤,如果每個省用一種顏色代表,那麼藍就非布列塔尼莫屬;從靛藍、深藍到淺藍,色系的透視及調勻就足以令人感慨天工的偉大了。這次我們很幸運,老天爺沒有開水閘。」

  「這裡的天氣應該很好啊!下起雨的話就可惜了。」

  「等著瞧吧!有時陰雨連綿一個禮拜,盼不到晴空,但霏雨濛濛無損布列塔尼的美,反而頓增煙波縹緲、朦朧之感,想想看,要將顏料調勻,水是不可缺少的要素。」

  若茴聽著他解釋,公元四六○年時,英國的居爾特民族因不滿盎格魯及薩克遜族的侵略,因而渡海避難至這個原本突出於大西洋的愛魔半島,由於氣候、地形與祖國頗為相似,遂將這個半島改名為布列塔尼,即小不列顛之意。

  「居爾特民族兩千五百年以來的大遷徙,一直是歐洲歷史學家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們發跡於中歐,意大利上方多瑙河及萊茵河的上游河谷坡地,由於堅韌的民族特性使他們世世代代的子民對侵略者有著根深柢固的排外性,也就是我們中國歷史上說的『漢賊不兩立』的觀念。所以只要是外族入侵後,不甘聽令敵人統御的人便舉家遷移他鄉,土地再怎麼貧脊,也阻撓不了他們避世的決心;即使死守故里的人,也少有跟外族通婚往來的。」

  「這不是有一點頑冥不通嗎?」

  「頑冥,大概有一點吧;不通,就不見得了。對他們而言,祖國不在,根斷萍飄,唯一能維繫他們族人的便是文化與民族精神。散居歐陸的居爾特人雖然被不同帝國、不同民族所統御,但未聞其文化有被融合過的。不過世界在改了,以前那種狷介之士的消極態度已轉為積極的發揚作風,所以知道他們的人也愈來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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