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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阿蠻    


  若茴聽著他不疾不緩、侃侃談論其它民族的種種,反倒不提自己的過往,令她不禁開始揣測旁邊的男人,他就像一團迷霧。

  當晚,他們在一家古樸的小客棧過夜,由於正值仲夏旅遊旺季,客棧恰巧只剩一房,若非金楞撒謊堅稱他們是兄妹的話,保守但可親的老闆娘就真的會讓出床位給若茴睡。

  晚餐是新鮮的龍蝦大餐、大又肥的局奶油牡蠣、料好實在的蘋果派酌以自制的覆盆子果醬。若茴吃得好盡興、好開懷,最重要的是,價廉物美,便宜得嚇人。她知道他一直在觀察她的吃相,但是美食當前,若茴管不了那麼多了,刀叉一放,母親的話往旁一擱,雙手開始派上用場。

  雖有兩張床,但他還是把大床讓給了若茴,自己則睡在一邊的木床上。若茴照例寫封明信片回家,他則寫著家書。當若茴瞟到他也是寄回台灣時,好訝異。

  「你在台灣還有親人?」

  「有,」他遲疑了一下後,才坦然一笑說:「事實上,是我母親和兒子。」

  他的話一出,若茴便被震住了,無以名狀地被他的話震住了!左心房裡一小點的動脈正逐漸的僵化、停止跳動,臉上亦是愀然無血色。他結婚了!這句警語像個回力球似地一直在她的腦海裡來回彈撞著,又彷彿是在敲著頹然喪鐘似的,餘音裊裊,停不下來。

  恍若隔世,若茴漸漸反應過來,才結結巴巴地問:「你……結婚了?」

  他一徑地低頭寫信,等告個段落,才停下來回答她。「我看來不像個結婚的人,對嗎?」

  若茴急著回答:「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你說過你十年前離開台灣,現在又說已結婚,有小孩在台灣……」她頓住了,半天吭不出一個字。若茴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似乎過分焦急了些。

  「我兒子已快十一歲了。」

  若茴算一算,斜睨他一眼。「那麼你十九歲就當爸爸了!」

  他無所謂地給了她一個「是又怎麼樣」的表情,然後邊寫字邊說:「在印度,三十五歲就當上爺爺的人還不少呢!」

  「那……你太太人呢?在英國嗎?」

  「沒有,她死了。」他還是忙著寫信。

  這個回答讓若茴有種釋然的感覺,但他隨即丟出的話,彷彿是他拿了一根棍子重敲她的肚子一般,教若茴倒抽一口氣後,才顫巍巍地抖著嘴問他:「你說……你說什麼?」

  「我說她是被我砍死的。」

  「你……在開我玩笑!」

  他大笑出聲後,抬起頭,一接觸到她那張蒼白失去血色的臉蛋兒時,才知道事態的嚴重。「嘿!對不起,只是開個玩笑罷了,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殺了自己的老婆吧!」

  「對不起!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若茴緊咬著唇瞪著他。「她……還活著吧!」

  「沒有,她是真的死了,死於毒血症。」他落寞的神情一閃即逝,馬上泛起了笑。

  「盡談死人做什麼?事實上,我還有個父親在坐牢,有個半身不遂的老爺爺,以及一個瘋掉的二伯。告訴你這麼多,你我不算陌生人了。」

  是嗎?若茴不那麼想,她還是覺得他遙不可及。「你又在開玩笑嗎?」

  他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筆,眼光掠過了她不確定的神情,重吁了口氣地說:「唉!

  談這些頗傷感的,讓我說些亞瑟王的傳說給你聽吧!」

  「我聽過石中劍的故事了。」若茴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嗯!那我講別的也可以,就講紅風箏的故事吧!你一定沒聽過。從前在一個遙遠的半島上,有一隻活得不耐煩的長壽龜對著一隻長腳鷺鷥說,遠在古早古早以前,近在渾沌初開、洪荒闢地之後的一處山林裡,棲息著一群鳶,它們鎮日翱翔天際,不知憂愁、塵世。一天,鳶頭目不幸為獵人捕獲,獵人見其豐羽緒紅耀金,不同於普通的鷹隼,便決定要送給地主以做貢品。這時機智過『禽』的鳶頭目就苦苦哀求獵人放它回去尋找伴侶,因為它曾與妻子立誓過此生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成連理枝,若它這麼一去不返,它的妻子會守著它一生,猶如在空中飄蕩的斷線風箏,一輩子無依無靠;假如獵人兄肯發慈悲心放它回去的話,一定會領著妻子回到他身邊,這樣成對的送給領主不也體面一些。」

  「獵人答應它的請求了嗎?」

  「答應啦!不過他要鳶頭目發誓,若它食言而肥的話,終將自食其果,而且世代子孫也會遭受到相同的報應;除非貪婪與欺瞞這兩種惡行在這有情天地裡消弭無蹤,魔咒方可破除。」

  「那鳶頭目有帶著老婆回到獵人身邊嗎?」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嗎?」他反問她。

  「如果我是那只鳶的話,根本不會對獵人提這樣的事,不過既然說了我就會做到。」

  「可惜鳶頭目不是你;它沒有帶著妻子回到獵人身邊,反而沾沾自喜地告訴其它同伴,利用人的貪婪弱點可以解危。」

  「那後來呢?獵人怎麼辦?他雙手空空的回去,領主不會生氣嗎?」

  「領主當然不相信獵人的話,他認為獵人不過是自圓其說的隨便扯謊罷了,一怒之下便將他處死。」

  「野蠻人!就算是說謊也不必要動極刑吧!」

  「古代嘛!荒淫無道在所難免。黎民百姓的命尚且抵不上一條狗,若要你死,你就得死,哪還有機會在斷頭台上討價還價?」他瞥了一臉氣得紅咚咚的若茴後,繼續說:

  「獵人的舌被割了下來,身上的皮膚也被剝下來製成風箏。一日,領主出外打獵時累了、無聊了,就囑咐僕人放風箏,但是風箏升空後,林間樹梢便既始回音四起,低沉沉地教人無法理解,好久好久,才有人聽出個端倪,那似在說:『求吾主垂憐!求吾主垂憐!』羽殤淒淒,今聞者無不動容灑淚。領主這時方知自己做了糊塗事,驚慌地命人拉下風箏想補救己過,奈何天際烏雲密佈,哀風狂嘯,一陣驚慌的雷嗚過後,緊接著便是雷霆閃電,打斷了風箏線。於是,那人皮紙鳶便在眾人眼裡漸漸朝恆冥的黑團裡飛去,隱沒雲端……」一陣嗚咽聲打斷了他的話,他再次緩轉過頭,看著若茴睜大的眼;它們晶亮粲然,但沒有雨花霧氣蒙罩。她的唇一直抖著,鼻頭也已冒著水氣。她在哭!呵!稀哉!

  奇哉!長腳鷺鷥就是這麼哭的嗎?

  「你不要……停啊!繼續說……」她抖著雙唇催促他趕快把故事說完。

  「嗯……後來,後來,」他一時也語塞了,因為他尚未見識過這種忍氣吞聲的哭法。」

  後來……故事回到鳶的身上。天帝因為獵人的忠誠與善良而感動,為了懲罰鳶鳥不知感恩與欺瞞的手段,便讓鳶頭目當初立下的誓言實現。於是,紅鳶一生一世只能有一任配偶,若伴偶死去,就注定孤寂度日,日復一日。」

  「是……真的嗎?」

  金楞眄視她晶亮的大眼,覺得它們就像兩枚泛著冷光的璀璨鑽石,美得教人炫目、屏氣,而她眼底所蘊藏的純真與期待,更是教他沒來由的不舒服。哪裡不舒服?全身上下每根筋、每個細胞都不舒服,尤其是胯下!可惡,這個相貌平平的小道姑要哭不哭的樣子,實在令他很……他媽的不快!

  「我怎麼知道!」他突然氣呼呼地跳下了床,走近她,咆哮說:「這只是傳說,幹嘛哭成這樣,如喪考妣似的。」

  「是你自己要說這麼可憐的故事給人家聽的,我又沒有強迫你一定要說,更何況我又沒有在哭!」若茴不甘示弱地抬起頭反駁他。

  「沒有嗎?那你鼻子的水怎麼說?要不要我跟老闆娘借個桶子來盛?」

  「那是鼻涕!」若茴譴責地斜眄了他一眼。「眼睛流的水才叫眼淚,你有聽過鼻子流眼淚的嗎?」

  「以前倒沒有,現在總算見識到了。」他搞不懂承認哭有什麼羞恥的,見她一副就是不服輸的模樣,脾氣也大了起來。「你每次聽故事都非得這麼認真嗎?有時候『不求甚解』也是一種幸福,故事聽聽就算了,計較這麼多會短命的。如果每個觀眾或聽眾都像你這麼鑽研考證真實性的話,那一大堆的編劇或是說書人都要歇業了。」

  「既然這樣的話,我不聽了。」若茴說著就將被子拉起直蒙住頭,側轉過身去,不再理睬他。

  他就站在那裡一手叉著腰、一手大掌猛揪著頭髮盯著她橫躺在被子下的身影,搞不懂為何才講一個故事,竟會演變成對立的局面。他苦笑地搖了一下頭後,大步地走回自己的床上,背靠著牆,曲著膝,繼續寫那封未完成的信。

  大概有十五分鐘那麼久吧,當他寫下了今天的日期、簽下大名時,對牆的被窩裡傳來一陣囁嚅的聲音,幽然地飄進他的耳朵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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