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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蘇荻    


  但以她的瞭解,他向來不是那種會落阱下石的人呀,如今卻一徑地惡言相向,不像他為人處世的作風。

  不知是屈辱亦或羞憤,霍語瓏的身子隱隱發抖,烏沉的瞳眸閃耀怒光,披散的黑髮遮去半邊臉龐。

  一瞬間,她挺直背脊,勇敢無懼地迎視這個對自己深具敵意的男子。

  「你想怎麼樣?」

  「哦?」聽到這個可笑的問題,他刻薄冷笑。「好心救了你一命,跪在地上對我磕幾個響頭吧。」

  「海堂哥!」東晏芷忍不住低呼出聲。

  若非她喪失了驕傲的氣勢,恐怕早毫不留情地狠狠反駁。可歎今日的她落難至此日地,這男子的無禮要求,她只能顫抖反問——

  「憑什麼?」

  「憑你當年同樣欺凌過我,讓我吃足不少苦頭。」

  「我欺凌過你?」

  「原來你已經不記得了啊,」擊掌間有所頓悟,邱海堂深感惋惜的點頭。「四年前在雙燕拱橋邊的一場演出,您霍家千金曾與我唇槍舌劍了一番,難道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提及此事,他肚子裡還有一把未燒完的火。「罵不過我也就算了,還要賤招派人來團裡找麻煩,害我被罰整整三天不許吃飯,跪在雪地裡凍得險些丟小命。這些可都是你的傑作,你應該不會忘記才對。」

  只見霍語瓏臉色淬變,無法否認他的指控。怎料得到這個男子就是當年臉塗花彩的獅子郎,如今硬生生反咬她一口。

  似笑非笑,似哭卻無淚,倔強的眼盯著身前那扇門板。

  「我不會跪,也不會道歉,如果你有種,儘管殺了我以洩心頭之恨。」異常平靜的語調,敘述著像與自己不相干的話。

  心頭之火再起,邱海堂神色浮囂逼近一步,突然有個人急忙竄進抵在他身前拉開他。

  「海堂哥,你幹嘛這樣呢?」東晏芷又急又惱,從沒見他這樣動怒。「事情過了就過了,你明明不是那種會記仇的人,何況她的病剛好,禁不起你這樣折騰,還是饒了她吧。」

  「要不是她裝聾作啞,對我們的問話不理不睬,我也不需要對她破口大罵。」他不改咄咄逼人的姿態。「她也不想想是誰救了她,是誰好心照料了她一天一夜,醒過來拍拍屁股就想走,這算哪門子的感激?」

  「好了,就別說了嘛,」她於心不忍的輕瞥霍語瓏一眼。「她從一個富家千金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很可憐了,何況我們不知道箇中內幕,就別為難她了,好不好?」

  瞪著他這個菩薩心腸的小師妹,邱海堂真吐不出一個「不!」字。

  在他們一個懇求一個猶豫的時候,霍語瓏已打開了那扇門衝出。

  「喂,你——」

  邱海堂咬牙切齒想立刻揪她回來,無奈東晏芷在後頭拚命制止他,使他無法如願。

  這個可惡的刁蠻千金……

  不,應該是落魄的霍語瓏,真是欠人好好教訓她!

  雖她現在已那麼落魄,但尚不知往後還有一堆苦頭等著吃呢!

  入夜後的冷風陣陣刮起。

  殘枝枯葉伴隨著風兒旋舞起落,卷帶黃沙塵土,揚起漫天灰霧。

  一路蹣跚跛行至逸水村的霍語瓏,用意志力苦撐著脆弱的身軀,凍僵的兩手縮在腰際試圖取暖,行人稀落的青石板街道,惟她步履顛簸搖晃。

  好想念她的貂毛皮草、棉襖裘衣,倉促離開霍府時,從不知道外頭的世界是如此的嚴寒,鑽心刺骨的冰冷凍僵了流動的血液,促使她感受不到絲毫暖氣,口中呵出的白色煙氣,已無任何溫度。

  再這樣下去,也許她會在降雪之前,就因飢寒交迫而死於阡陌之途。

  遙遠地瞧見一間半廢棄的土地公廟,外頭蔓草橫生,裡邊卻有火光出現,打著哆嗦的身子,她在幾乎無法呼吸的情況下,挺著一口氣跨進了門檻,卻讓眼前所見呆愣了半晌。

  一群身著破衣襤裳的老幼乞兒,圍坐在一簇旺盛火堆前爭相取暖,陣陣她所不熟悉的腐臭味竄進鼻腔,空著的胃強烈翻攪,忍不住撇開臉乾嘔一番。

  對這位不速之客的闖入,乞兒們個個瞪圓眼睛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抱持著純粹的戒心,並無不友善之意。

  儘管味覺很不舒服,霍語瓏還是傍著身後半毀圯的牆垣席地坐下,能夠在寒風交肆中得到些許溫暖,實是求之不得。

  「喂,小姑娘,到這兒來會熱些。」正想垂眼睡去,耳際傳來低啞粗嗄的老人聲音,似是朝她而喊。

  睜開眼睛尋找聲音來源,發現是個髮鬢皆白、歲數頗大的老頭子在叫喚她,皺紋遍佈的臉上儘是風霜,一雙眼卻精明有神。

  「就是你!快點過來吧,你的手指和臉頰都凍成了紫色,再不烤烤火,一閉眼很容易送上西天。」

  霍語瓏還是怔忡著沒動,但當她低首檢視十指冰條,亦感覺面上肌膚緊繃欲裂時,即刻起身湊了過去。

  老頭子的身側空出個位子給她坐下,動作熟稔的陸續丟了幾塊柴薪到火堆裡,火焰傳來的熱流一度灼傷她的手心,她卻不自覺地紅了眼眶。

  「怎麼會流落街頭?」突然的問話使她從淒惻的哀傷中驚醒,抬起頭,七、八雙同樣疑惑的眼正盯著她,發現大部分皆是老弱婦孺,或是身有缺陷的人。

  「我是棄嬰。」她沒有掙扎,只是面色冷凝的掩飾住內心痛楚。

  「賣掉你這身沒有御寒作用的高貴布料,可以換一些粗劣的厚襖擋風。」老頭子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叫什麼名字?」旁邊慈眉善目的瘦小婦人好奇問道。

  「我沒有名字。」她專心烤火,回答了什麼已不重要。

  「原來是叫做『無名』,」老頭子居然認真點頭。「如果你想成為咱們的一份子,就得和大家做一樣的事。」

  注視著火堆中劈哩啪啦的小火焰,她沒聽進他的話就點了頭。

  「我是這兒的長者,叫我樸大伯就行,你有手有腳,找份工作應該不難。」

  「我什麼都不會。」說不上這是怎樣怪異的情形,三兩句交談,她就成了乞兒的夥伴,也不細索自己究竟有何打算。

  「真不肯出賣勞力的話,只好上街乞討。」樸大伯也不問她從何而來、是何出身,便自作主張替她決定。「這逸水村的好心人家不多,要分得半瓢半羹的剩菜實在不容易,你想填飽肚子,得靠自己努力。」

  乞討?

  急轉直下的發展,失控得教人始料未及。

  霍語瓏呆呆傻傻地「啊?」了一聲,甫回暖的身子才剛覺得生氣不少,又讓這個樸大伯的話給弄僵了四肢。

  「你無家可歸吧?」他再問。

  「我……我是。」她遲疑地點頭。

  「這就是了,你不待在這裡,流落到街頭照樣會餓死,逸水村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注定沒得選擇了。」

  她繼續呆愣著沒有動靜,腦中空白一片。

  殘破的廟門外,入冬後的第一道雪靜靜覆上大地。

  第三章  無痕

  褪下那一身驕傲的黑色緞面錦袍,取而代之的,是一襲土灰色的簡陋布裙。

  她,霍語瓏,告別了過去十八年的刁蠻與跋扈。

  爹爹最愛的黑,不再是屬於她的尊貴色彩。

  茫然立於雪花紛飛的市井之中,仰首望天,染白的天際不斷降下霜雪。

  從此之後,她的人生將沒有春夏秋,永遠地留在冬季。

  手捧樸大伯給的一隻破碗,她咬緊牙齦,開始挨家挨戶的乞食,然而撇不下的自尊與身段,讓她餓上了兩天肚子。

  「喏,這個給你。」

  再度兩手空空回到土地廟,一個行動不便的婆婆塞了粒白饅頭到她手裡。

  她瞪著手上硬如石塊的饅頭,萬種思潮同時上湧,抬起頭想對婆婆說句謝,只見人已走到後院的草叢去,八成是去小解。

  咬著凍壞的饅頭,她小口小口的慢慢餵進乾澀的喉嚨裡。

  當婆婆走回來,她趕緊迎向前去。「謝謝你給我這饅頭。」

  「唉,明明是個年輕人,有手有腳,肯工作的話,有什麼做不來的?」也不看她,逕自坐到一處乾草堆上。

  知道婆婆的話全是好意,她也不吭聲,垂下眼睫靜佇著。

  「人一老,就被那不孝兒子趕出家門,是不得已啊,你才幾歲,去乞討也不會有人搭理。」說著和樸大伯相反的話,婆婆重咳了幾聲,神色有些異樣。

  她仍然沒回話,只覺口渴難耐。

  夕照殘盡,在外乞食的人一個個返回土地公廟。

  這時的霍語瓏,已因過度疲憊而在牆角一隅沉沉睡去。

  入夜後,劇烈的咳嗽聲伴隨著驚天搶地的呼嚷劃破寂靜。

  意識恍惚地看著眼前一團亂的人影,霍語瓏急忙起身,才發現之前捨她一粒饅頭的婆婆正大量咳血。

  待在霍府嬌生慣養又衣食無缺的她,從不曾見過這等慘狀。

  蒼白枯朽的面容奄奄一息,渾濁的老眼只待往上一翻,就撒手人間……

  「婆婆!」莫名的恐慌促使她撲過去。

  束手無策的眾人,似乎打算看著婆婆嚥下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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