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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李碧華 孰令致此?誰都說不上。 也許全錯了。素貞不該遇上許仙,我不該遇上他,他不該遇上法海……錯錯錯。 都是這法海,我不該,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為一個女人,我小氣記恨,他可以打我殺我,決不可以如此地鄙視我拒絕我棄我如敝展。 我恨他!——我動用了與愛一般等量的氣力去憎恨一個叫我無從下手的一籌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煙冉冉上騰。 他永遠都不知道,這永遠的秘密。我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請高抬貴手」,真窩囊!我慘敗丁。 人的心最複雜,複雜到它的主人也不瞭解。至少,演變成一種幽怨,無奈的倔強。到頭來都是空虛。 目下,他理應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來收。 法海站在那兒,不動如山。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 他心裡想著什麼?我不知道。 「琅擋」一聲,盂缽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轉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條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掛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這就是男人7』 他走了。 空餘我面對殘局。——也許,也許他是知道的。 殘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遠。 事情結束,如夜裡一更,晨間怨艾。 他沒有收我。 我了然一身,抱著個嬰兒,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一路上,一路上,都見到地底、石下、樹根產腳…全為法海所鎮的妖。但他放過我了!我是贏家抑或輸家? 忽傳來禪院鐘聲,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殘。 和尚還有寺廟可去,沿途密佈白紗燈籠,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繼續替天行道,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我呢? 我到哪兒去好呢? 萬籟俱寂。到了結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來一陣風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麼感覺都沒有。不過是一場遊戲。 咦,還有那個酣睡著的嬰兒——我附了一封信,上書:「娃娃姓許,他的親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撫育成人。含悲忍淚,心如刀割,萬望善心人士……」就這樣,我把他放置在一處稍登樣的人家門前,隱匿一角窺看,直至有人出來把他抱進去,不再抱出來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親死了,不知輪迴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兩人的年紀,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輪迴下去,又有些什麼糾葛? 「這一切都安排得不錯呀。」我想。 不是嗎?法海永棲幽閉,許他得到解脫,孩子情人撫育。素貞不知這境況,她只當相公老了,然後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懷疑,只不過不恆久罷了。 抬頭,凝望半殘的蒼白的月兒,我有什麼打算?我徹底地,變得無情了! 別過人間,我便漫無目的地一直向東方走去。一江春水向東流,東方不知是過程抑或結局。海上有很多小島,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鳥聲喧。終於我尋到一個樹木叢集常青的小島,埋首隱居於深山之中,寶劍如影隨形,伴我度過荒涼歲月。 我一天比一天聰明了。這真是悲哀! 對於世情,我太明白——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余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癢癢,心慼慼。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終於想通了。——而人類此等蠢俗物,卻永遠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頭一看,才發覺已經變了天…… 原來又過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沒有了。 經過一番擾攘,統治中國的是靶子,改朝換代。號「N。 民間也有心靈無所寄托的讀書人,偷偷地捧讀著前朝刻本。 宋版書籍字體工整,刀法圓潤,紙質堅白,墨色苦談,保存了很久,仍聞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書末還記上校勘人的職銜、姓名和籍貫。見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滿是好奇。 有沒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呢? 有沒有人記得,在西湖發生的,一個虛幻的情局,四散的靈魂?屍真是太失望了。竟然連錯誤的報道也付諸閾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麼驚動的事兒,畢竟得不到文學家的眷念。——有什麼大不了?他們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請人給我作傳,以免辜負了此番痛苦。——一個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諸般地蠢蠢欲動,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過了數百年。 我很不耐煩,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當夕陽西照,塔影橫空,蒼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貞,潛心靜修之餘,有些什麼歌賦?或有: —一不要提攜男人。 是的,不要提攜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愛。男人不作興「以身相許」,他一旦高昇了,伺機突圍,你就危險了。沒有男人肯賣掉一生,他總有野心用他賣身的錢,去買另一生。 這樣地把舊恨重翻,發覺所有民間傳奇中,沒一個比咱更當頭棒喝。 幸好也有識貨的好事之徒,用說書的形式把我們的故事流傳下來。 宋、元之後,到了明朝,有一個傢伙喚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個標題,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覓來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傳記。它隱瞞了荒唐的真相。酸風妒雨四角糾纏,全都沒在書中交代。我不滿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以妖傳州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地美化,內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中國,中國流傳下來的一切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 繁榮、氣惱、為難。自己來便好,寫得太真了,招來看不起,也就認了。豬八戒進屠場,自己貢獻自己。——自傳的唯一意義。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長期儲存休養生息,只好寄情於寫作成名。 「說什麼聰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坦白骨,今宵紅細帳底臥鴛鴦……」——在一本人盡皆知的名著上見過這樣的詩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歲了,與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麼不同?儘管發生了不可勝數的流血戰爭,答美眾生還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愛很老死,陳陳相因? 忽然有一天,這天,正當我在小島深山理首寫作的時候,遙見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簷,熊熊焚燬,攀附籐蘿,霹靂亂響,磚瓦通赤,人聲鼎沸。啊!我心念一動:莫不是素貞有救了? 我興奮莫名,飛身趕至。 只見一群小娃兒,穿著綠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圍上紅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舉紅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驅者,為革命,灑盡碧血;後繼人,保江山,掏出紅心!」 「許士林!」一個紅衛兵向另一個紅衛兵說,「你來號令主持把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鐵證推倒!」 「不,從今天起,我不叫許土林!」這英姿勃發的男孩驕傲地向他的戰友宣佈,「我已給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許向陽!」 唉,快繼續動手把雷峰塔砸倒吧,還在喊什麼呢?我一點都不知道,只希望他們萬眾一心,把我姊姊間接地放出來。 他們拚命破壞,一些挖磚,一些添柴薪,一些動傢伙砸擊。我也運用內力,舞劍如飛,結結實實地助一臂之力,磚崩石裂,終於,塔倒了! 塔倒了! 也許經了這些歲月,雷峰塔像個蛀空了的牙齒,稍加動搖,也就崩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