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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李碧華    


  ——白蛇終於出世了!

  我一見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滿目蒼茫,不知人間何世。一個坐牢坐了一輩子的囚徒,往往有這種失措。——最煥發的日子都過去了。

  「姊姊!」

  「小青!」

  我倆相擁,窮凶極惡地,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身體內。

  「姊姊!我倆也有今天!」

  大家都搶在對方前頭灑淚,靠微的灰雨,磚木的餘燼,全跑進眼睛裡,化成涕淚酸楚,不可收拾。

  我倆也有今天。

  「小青,是誰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貞循我手指方向,望著那群高舉紅旗、鳴鼓收兵的小將,隊伍還在唱歌。

  明天他們又不知要去破壞哪座塔,哪座寺廟,哪座古跡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功課。

  「誰?」

  「賭,喚許什麼……的。」

  「是他?」素貞嘴唇微顫,「是他?……」

  「誰?」

  「是我兒!小青,讓我去會他!」

  我拚命地阻攔。好不容易屏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幹麼?

  「姊姊,他不是你兒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麼多次的輪迴,他會記得?別自找麻煩啦。」

  「對,八百多年了。他們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歲。」我岔開話題。

  「如今是什麼朝代了?」

  「不曉得呀。」

  「啼,別管這些閒事了。我倆回家去吧。」我牽著她的手,回家去。

  我們不喜歡這一「朝代」,索性隱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實說,做蛇就有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們要面對不願意面對的,連懶惰都不敢。……

  過了一陣子,大約有十年吧,喧鬧的人閉嘴了,一場革命的遊戲又完了。

  風波稍靖。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間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

  「後來相公怎麼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後,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願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為增,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麼『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迴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素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麼?」

  「你既背得那麼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為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為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為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婉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我不搭話。也不迫究了。從今後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輕忽的鐘聲又傳來,如緣份,在嗚咽。我又再把身子輾轉。

  「妹妹——」

  「哈丁』

  「很久很久之前,你們是否相愛?」

  「是!」素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經有一天,他在我身邊,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觸,他的手在來回掃蕩,我幾乎相信,我也是愛過他的。

  當時只道是尋常。

  但原來已是最後。幸好我把他殺了,放他沒機會遇上另一個新歡。他一生便只得兩個女人。此刻這兩個女人又再絞纏在一起。——我們是彼此的新歡。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個刻骨銘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堅決不肯透露的,那是一個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記得。

  沒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樣過得好嗎?

  我倆再也不肯對人類用清了。

  那麼委屈,可恥!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從此素貞不看一切的傘,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貧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一筆一筆地寫,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圖把故事寫死了,日後在民間重生。

  仲春。

  陽氣日盛一日,桃花綻紅,鳥鳴調嫩,天地陰陽之氣接觸頻仍,激盪中閃電特多,雷聲乍響,又屆「驚蟄」。

  夜間,下過一場江南春雨後,星星月月,霧氣索維,白堤上間中高舉蓮花燈,淒迷倒影在湖上。天還有點料峭。

  漸近西冷心社,夜半無人私語時。

  只聽:

  「小錯,你放心,我在存錢。過一陣就可以買縫衣機、電冰箱,要不可先買電風扇。而且下個月我大表哥二表哥來,他們會給我捎來一台錄音機,雙喇叭的,和劉德華跟黎明的盒帶。在香港是最紅的了,你一定要聽他們的歌。小價你嫁給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侶,兩個人兩輛自行車,並駕齊驅的,選了一處柳蔭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

  良辰美景來何天。

  忽地一陣涼風掠過,像一隻手在發間輕掃。冷不提防,又下起雨來。

  不大,但很密,輕飄而流曳,踏著碎步,款款過來。

  「啊」

  小小的驚呼聲,不情不願地受打擾,情侶們還未及把心底的話爭先說盡,便又要踩著自行車離去,好覓個清靜安全地帶。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聲。女的罵:

  「叫你不要來啦,洗過澡,在弄口見面不好?又要踩來斷橋。待會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濕透?」

  「你弟弟偷聽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來了,怪到我弟頭上去。」

  「你怎麼這樣蠻不講理?」

  「誰要講理?你不是要談情?談個屁!」

  二人僵持著,男的生氣了,不肯上前議和。女的馨發一抖,自踩車回去。

  素貞看不過:

  「哎,浪費了這麼美麗的晚上,訣別拌嘴了,快點和好吧/

  我笑:

  「與你何干呢?」

  雨,無緣無故地大起來。

  斷橋附近的小亭,忽來了個避雨的男人。因雨實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隱隱約約,他只得暫進一陣才上路。

  他拎著一把黑傘。一般老百姓總是用那種黑傘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穿著一件淺藍色條子的上衣,捧著一大疊英語會話課本,和好些書刊雜誌。為了維護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後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靜待雨過。

  素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小青,」她說,「你看我這一身裝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興盤警扎辮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幹什麼來著?」

  她趕忙地適應潮流。

  一旅身,燙了發,額角起了幾個美人鉤。改穿一條寬腳牛仔褲。腳上換了絲襪,是那種三個骨肉色尼龍絲襪。高底涼鞋。上衣五彩繽紛,間有螢光色,在腰間以T恤衫下擺結了個蝴蝶結。手指上戴了指環,銀的,粗的。耳環也是一般式樣。臉上化好妝,塗上口紅。雖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帶了個太陽眼鏡——並沒有把商標貼紙撕下來。

  「你看我時髦嗎?好看嗎?」

  還背了個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駭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長了,無事可做,難道坐以待斃?」

  「不,你忘了你受過的教訓?」

  「小青,我約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見,拜拜!」

  「你的教訓——」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這一回,真的,依據她受過的「教訓」,她要獨來獨往,自生自滅。她根本並不熱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轍。

  遙遙見她過橋往小亭去。

  低語,傳情,雷題電閃般的戀愛,她又搭上這個男人。

  他把傘撐起,護她上路。一切自傘開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針引線的中間人了。——也許她此刻的身份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張小泉,杭州三百多年來的名牌。它的剪刀鑲鋼均勻、對口鋒利、磨工精細、開合和順、鎖釘牢固、刻花新穎、式樣美觀、經久耐用。——不過,這麼優秀的剪刀,剪不斷世間孽債情絲。

  那男子是誰?

  他是誰?

  何以她一見到他,心如輪轉千百轉?

  啊,我明白了。——

  如果那個是許仙的輪迴,則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嗎?是他嗎?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馬。

  橫豎素貞看中了,就讓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寫那發生在我五百多歲,時維南宋孝宗淳熙年間的故事。這已經足夠我忙碌了。

  我還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東方日報>去。聽說那報章的讀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瞭解我呢。

  稿子給登出來了,多好。還可以得到稿費。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這樣寫:「編輯先生,稿費請支港幣或美元。否則,折成外匯券也罷。我的住址是:中國,浙江、杭州、西湖、斷橋底。小青收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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