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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李碧華    


  一個男人,好應該像磐石一樣,貫徹始終,任憑風風雨雨,不屈不撓,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麼可以拿敵人來作榜樣?真犯賤!

  我把自己的靈魂招回來,對許仙喝道:

  「不管你怎樣來,如今只要你走。我們都不打算再要你,就當作從來不認識吧。」

  回頭問素貞「「是這樣吧?」

  她含淚道:「是,你還是走吧。」

  許仙手足無措:「娘子,別這樣。干差萬錯,都是我不好。但說實話,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會像最初最初那樣愛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嗎?誰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錯失萎敗都一筆勾銷?

  「我要當孩子的好父親!娘子,我向你賠還不是!」

  素貞淚流被面。她心軟了。

  她徹底地原諒了一個不值得原諒的男人。女人就是這點犯錢!

  許仙也懺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憑他反覆地變卦,她又反覆地原諒——無論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頭來,她還是原諒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這就是緣。

  太玄了,緣來,木相干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她當初不過碰到什麼是什麼,誰曉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個男人……何以選中了他?是的,無論如何,人人都被動,做不了主。

  許仙在素貞耳畔輕輕地撫慰:

  「我們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軟語,一時間,整條斷橋整個西湖,都是他的軟語,在氛圍蕩漾了,叫世間女子六神無主,一種含蓄的威脅。

  回家。

  ——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陪著回家的,只能有一個。

  發生了任何大事,傳宗接代,生死攸關,也只能有一個。

  只能仍是他。

  素貞臉上蒼涼安靜。這是淒酸的一回事,究竟還有點渺茫。男人愛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裡罷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為新鮮呀。

  她最大的罪過是愛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靜——他決非從前的許仙。即使他假裝是那把異色影花藏香細扇,都沒可能了。

  「哎——」素貞突然又疼起來。

  「是時候了嗎?怎辦?怎辦?」

  許仙團團亂轉。

  我搶白:

  「怎辦?枉你是開藥店的。到了緊要關頭就靠不住!」

  經這番的驚喜交集,孩子終也到瓜熟蒂落的時候。

  素貞強忍著,下唇給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許仙趕過柳樹底,然後扶素貞到斷橋下。我從來不知道生孩子會那樣疼,只是見到素貞的掙扎,就像肚中的動物,在裡面翻天覆地似的搗亂著,把五臟六腑和花花腸子的地位都攪弄錯誤,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哎……哎……小青,我很疼!你會不會?

  一聲緊似一聲。我用手按住那跳動的肚子,我不會,但基於本能,也許會。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虛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堅強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麼也可以如此偉大?

  噗略一聲,她倒下來,大腿無窮無盡地伸張著,拳頭換得好緊,彷彿要握著生命中的某項錯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見到孩子的頭了,我驚嚇得像個呆子。我們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兒苦苦拖延,越趄著: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亂如麻,手足抖顫,又強裝鎮定,我對他說,「快點出來吧……」

  素貞被無邊的痛楚折磨著,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緊牙關,發出難聽的慘叫。

  他出來了。怎辦?是手先出來!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動。

  林中狂風捲過,樹葉紛飛,心焦如焚。

  終於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憊,承受著重擔,不情不願。剛自前生逃過來,帶著不可告人的哀傷!誰知他前生有什麼莫名的愛恨呢?反正每個人都是如此九轉輪迴。

  見到這紅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體,撲撲地跳動的腦囪,是的,我的心也軟了!

  「姊姊,姊姊,是一個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蓋缽,望素貞頭上直蓋。

  那盂缽精光四射,銀灰色,是那種萬念俱灰的顏色。素貞簡直措手不及,無法逃躲。渾身顫抖。

  我抱著她的骨血,嬰兒啼哭。這是血淋淋的現實。

  「孽畜,看你這番往哪裡跑?」

  「師傅,」素貞掙扎道,「你聽,我兒子剛出生,哭得好慘,你老人家網開一面,饒了我吧!」

  「你這蛇妖,我看你身懷文曲星,才讓你回來產了,現他骨下凡,你也劫數難逃了。許仙是我故意放來查探的。」

  素貞聞言,詫望許仙:

  「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話,盂缽慢慢下壓,霞光萬道,正要發揮魔力。像千斤重擔,素貞跌坐地上,拚盡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頂住。

  法海唸咒。素貞忽日:

  「師傅,你讓相公答我一句話。」

  我急了:

  「許仙,你做人要憑良心。」

  手中的嬰兒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聽不到許仙的回話,不知怎樣呵護這物體才好。便念個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說。

  可傳這物體剛剛面世,便要承受咒語,看來也是苦命。終於他昏昏睡去,不礙事了。便放在地上。

  許他驚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貞面前,擋住益缽。他說:

  「求師傅放過娘子!」

  「我不打算殺她,我來收她吧,免她危害眾生,迷惑族主。你讓開!」

  在這絕望的關頭,我顧不得自尊了,我覺也跪下來,向一個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懇:

  「求你…做過我姊姊……」

  他不理。

  我不肯放棄:

  「師傅,何必苦苦相通?我們河水不犯井水,請高抬貴手…」

  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詞色,狠心若此。

  素貞見一切無效,狗急跳牆,便奮力一彈,向法海樸將過來。圖謀一線生機。法海見狀,向許仙暴喝:

  「許仙,貧僧要合缽收妖,若你攔阻,把你一併攝入,同歸於盡!」

  許仙一聽,震動一下。

  法海怒喝:「還不退來我身畔7』

  說著,那盂缽低了尺寸,望素貞頭上直蓋,這法寶端的利害——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見許仙,抱頭飛竄退過一旁。那麼快,那麼無情,那麼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貞失去保護,身處劣勢。

  看著抽身而退的許仙,動彈不得。只有雙眸,閃著不知是愛是恨,似懂非懂。——如果從頭再來,她會不會開始呢?也許她正憶念著煙雨西湖的初遇,演變至今日的曲折離奇,—一在意料之外。……他竟臨崖勒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萬念俱灰,反有從未試過的從容。

  雙眸光彩漸漸地,漸漸地談了,一片清純,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對我道:

  「小青,我白來世上一趟,一事無成。半生誤我是癡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切記!」

  她長報到地。

  「師傅,我甘願被鎮,但求留我兒一命。」

  素貞復了原形,白蛇靜定做一堆兒,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編衫一幅,封了孟缽,拿到雷峰塔前。

  我無限傷痛,渾身緊張,心顫肉跳,理智盡失,心中燃著最猛烈的很意,雙目盡露殺機。

  不假思索,提劍直刺許仙。直刺下去!

  ——溫熱冒泡的血泉,飛撲至我臉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裡馬上噴射出鮮血。濺得一頭一面。

  許他不可置信的,猶豫不決的表情,但住了。他連痛苦都來不及。我太用力了——渾身氣力無處可用,遂集中於仇殺上。怎麼會怎麼會?但,我把他幹掉了。

  許仙幾乎立刻死去,瀕死,他有淒艷之美麗,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種「即種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艷,人性的光輝。

  我把創扯出來。

  我笑了,啊!我終於堅決地把一切了斷。

  我殺給你看!

  第十章

  笑聲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迴盪,在水面反射,在柳間鼠竄,直衝這暑天的蒼穹。

  一切都過去了。斷角的獨角獸,失去靈魂的生命。玉樹瓊枝化作煙羅。

  什麼一生一世?

  這許仙自創的笑話。

  我兀自冷冷地笑著。

  到了最後,這個人間的玩偶,誰也得不到了,他終會化為血污膿汁,滲入九泉。

  ——我殺給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釁地對峙著。

  他完成了壯舉。

  白蛇被封壓在塔下了。

  他閉目,合什: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溫柔管語,那些風花雪月,那些雨絲和眼淚,那些「愛情」,原來因為幼稚!

  ——但,為什麼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見不得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好事,甚至不准他們自欺。

  我與他對峙著。

  你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我了!

  夕陽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紅的晚霞中,燃燒著自己,如一個滿懷心事的胭脂艷艷的姑娘。不,它是一個墓,活活埋著心死的素貞,人和塔,都滿懷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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