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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李碧華 此時,大殿傳來眾增的沉吟。 萬燈騖地點亮,鐘鼓齊鳴。 (金剛靜心普慈經咒)在念誦著。 許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間掙扎: 「我不落發!我不要出家!我戀棧紅塵,沉迷女色,你們是妒忌我嗎?我不要學你們一樣! 「禿賊!」素貞罵,「還我夫來!」 法海氣定神閒: 「回頭是岸。」 說畢突然發難。 禪杖一扔,大紅袈裟一脫,茫茫如天壯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個背部,儘是刺青! 苦行僧以針穿過鼻孔,刺透舌頭。參悟「我非我」。以針一下一下往皮膚上戮,血水滲出。青藍入侵,與血脈、神魂相結合。毀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圖。 法海背上是一條替天行道的蒼龍。 它盤踞於他身上,陡地隨肌肉活動,發出精光萬丈。 仿如破膚而出,沖天一翔,吟嘯噓吸雄壯而霸道。因青藍色的蒼龍騰空,雲起了。脊上的普,焰電齊放,頭角降峽,頭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噴擊不斷,我嗅到身上毛髮的焦味。 它張牙舞爪,自空中俯衝,要置我倆於死地。 法海冷笑: 「葷畜!不自量力!」 一時金光燦爛,眼花繚亂。血紅一片。 法海原來有備而戰,當天一喊: 「天兵天將,快來追捕青白二蛇!」 這一喊,非同小可。我倆一驚,馬上化作急煙,乘風逃逸,到了長江頭,發動大水,一路浪捲浪送,湧至人高,呼嘯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變黑,狂風急雨,像一個五內翻騰的妒婦。一切行動只為負氣。事件演變為僧妖大鬥法。都因雙方一口氣嚥不下。 江水潑潑狂滾,怕要漫過金山了。凌空忽飛來法海那大紅袈裟,他用他畢生功力護寺,袈裟險險蓋住,無論江水怎麼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終只漫到山腳。過了三個時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霧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貞正在發急,忽然五百天兵團團圍困。 原來此等深沉驍勇之天兵天將,早已布好陣勢,只待我倆一時心焦,意緒紛亂,便乘虛現身,步步進逼。 忽地,連那崑崙山上之鶴童和鹿童也來湊熱鬧了。這兩個小子,眼看靈芝被盜,心已不甘,現在又得良機呼朋引類,以多欺少,把兩強悍女子收拾,怎不興奮莫名?當下忙擺定招式,準備以生平力學來表演擒拿。 眾朱幡寶蓋,盔甲齊備,正與我倆對峙,後方有援兵殺至。天兵天將,力戰水邪水妖,一時之間,殺得難分難解。血肉骷髏,不兌成為主子的墊腳石。 就在干戈擾攘力戰群雄之際,素貞突舉劍乏力,騰騰後退數步。 我莫名其妙,趕快攙扶。 「婉姊,怎麼了?」 素貞一陣腹疼,直不起腰,臉上滾下斗大汗珠,她說: 「小青,不好,想……想是動了胎氣……」 「哎!我一聽,氣結,「早不動晚不動,偏在這節骨眼上動。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戰至一半。進退兩難呀。」 她咬牙強忍。 稍一拖延,被敵人看出不對勁,長了他人志氣,還不窮追猛打? 我一邊護住姊姊,一邊勉力迎敵,筋疲力盡。素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時,有人高呼停手: 「莫開殺戒!莫開殺戒!」 哦,原來又是那南極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鶴鹿雙重。他罵: 「姓白的尋她丈夫,有什麼不對?別管人家夫婦的事!」 那兩個混小子,怎敢不聽命老人,只好鼓腮敗興站過一旁。真是,自己都未開竅,懂啥七情六慾?南極仙翁轉身一瞧兩軍陣勢,心裡明白,他一指素貞: 「這白蛇身懷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請各位大人高抬貴手,免傷他骨。——且這人間愛慾紛爭,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動氣,浪費了時間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牽涉入小圈子中?」 眾大漢一聽,見他說得是。轉念堂堂男子漢,原來插手入了家庭瑣事,擔了個大材小用之名,紛紛告退。水族們也離去。給足面子。 「仙翁,」素貞忙下跪。——這素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懇求:「請代我救出許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來勸架的,不是來打架的。有什麼糾葛,還是你們自行解決好了。」 終於又只剩下我們四人。 擾攘了半天,一切也就還原了。這般滑稽的戲,還要不要上? 不,素貞疼痛難當。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眼看罡風已靖,她老人家卻要生了。 「怎辦?」 「等生了再說。」 「許仙還搶不搶?」 「搶!要不我孩子沒有父親!」 她淚流滿面:「我要我孩子有父親。」 啊!枉她千織萬紡,如今只餘一根斷線,唯一的願望是「孩子有父親」。這人間虛妄而無奈的責任。 「小青,」她真心地說,「此刻我只有你!」 她終於覺悟了! 「姊姊,」我扶持著她,「我們索性把姓許的忘掉吧。——要一個『父親』來幹啥?這只不過是凡俗人的習慣吧,算了,我們自己把孩子提攜。忘了他吧。」 她沒有答我。疼了一陣,也許是想了一陣,她低下頭來: 「回西湖去。」 然後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連沉默也是撒謊。 我不管,鬧攘了一段日子,終又回到老家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御風乘雲,倉皇歸巢。你看,我們到底得到什麼? 又見那長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過了這蘇堤,經孤山繞道,重上白堤,一灣流水,半架石橋。是呀,我也曾在斷夢中,憶起過這斷橋。我對杭州的感情,對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來是那樣的牽腸掛肚。「江南好,風景曾舊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滿載一身傷痕,兩袖清風,我倆回到故地,相對淒然苦笑。——不要緊不要緊,改過自新,從頭做起。誰沒有絆過一做半跤,誰沒經歷一波三折,有什麼大不了?有些人鬱鬱不得志,空有曠世才華,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叫他心神顫動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倆才不會死,頑強的生命力,叫我們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事兒可做了。 素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樣子也是時候了,兵來將擋,水來上掩,發生了才將就著應變便是。一邊撫慰。忽然,一陣熟悉的呼喚傳來,嚇了我一跳。 「娘子!」 素貞無端地激動起來。忘記了腹疼如絞,她支撐起來,循聲望去。 「相公!」 許仙氣急敗壞奔來,扶著她:「娘子你怎麼了?」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衝上前,把二人隔開。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你來幹什麼?」 「小青,你讓我說,是我的不對!」 「滾!」 「小青,」素貞拄著,「聽他怎麼說。」 「不,你滾不滾?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劍出鞘,不由分說,橫裡一刺,被他逃過了,我再奮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雙手亂搖,臉青唇白。我不肯罷手——但我沒有什麼壯舉,以上也許只是一種姿態。素貞撲過來,橫亙在中央,一手擋我利器,一手護住許仙,畫面演變為一個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許仙充分發揮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為自己辯護: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挾迫我依從,到了金山寺,還把我鎖在內堂,擇吉剃度,我聽得外面水聲鼎沸,只知是你來相救,心中又喜又憂,都是那法海 我罵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劍,真無用:「你在此刻又來幹什麼呢?簡直冤魂不散。」 意猶未盡,歎一聲:「冤摩!」 「相公,」素貞見我恨意稍減,便問:「你是怎樣來的?鎮江離杭州路程遙遠——」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來陷害?』」我道。這男人信不過,他已名譽掃地。 「不,請聽我說。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勢混亂之際,就在寺下一個洞逃出來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寫著『白龍洞』,我見一道很深的石縫,僅容一人側身而過,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聽過這樣的一條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個仙人所成,不知為什麼原因,總之,他用了那捷徑,自鎮江閃身來了杭州。 為什麼逃離法海魔掌?難道我不明白嗎?他這樣狗尾巴上的露水,經不起搖擺,說不定是以為金山寺必遭沒頂,又趕來投奔素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記掛他一絲好處。變了心的女人,最是頑固,根本不肯回頭。現今叫我回頭看他一眼,沈腰潘鬢?我也不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