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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甄情    


  耿烈好恨自己自己不能停止雨勢,不能立刻變出一件厚衣或棉被來。無計可施之下,他只好說:「忍耐一點,等上了福星號才能使你溫暖。」他伸長脖子看,他們的小船離福星號還有一段距離。「日本不比泉州,氣溫低得多,才剛入秋,海水就冷得連我也有點受不了。我看,你過來一點,靠著我,比較能保持體溫。」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聽他的話。

  耿烈感覺她靠著他臂膀的身體仍在不停抖動,她的嘴唇冷得發紫。可惡的雨為什麼還下個不停?!

  他咬了咬下唇,不給自己太多考慮的時間,張開手臂把她攬到自己胸前。他突兀的動作令她以驚異的表情瞠目瞪視他,她想掙扎,他的手臂壓制著她,不讓她動。

  「我無意冒犯,只是怕你失溫,到時候就麻煩了。」

  她沒有再掙扎,垂下頭去,窩在他懷裡,好像沒有再發抖了。

  「你們都瞭解吧?」耿烈大聲說給在划船的船員們聽。「這只是讓江姑娘不致失溫的權宜之計,與她的名節無關。誰要是多生閒話,我會把他摔成八塊!」

  憶如在他懷裡瑟縮了下。他真的會那麼做嗎?她實在應該避嫌,應該離開他懷抱,可是她冷得受不了,偎著他,躲在他懷裡溫暖多了。她既沒有力氣拉開他的手,只好裝聾作啞,像只縮頭烏龜那樣暫時苟且求生。

  想起剛才飛落海面的剎那,她餘悸猶存。是他救起她的嗎?她虧欠他的實在太多了。一次又一次的恩情,教她如何償還得了?

  窩在他懷裡,她既不暈船,連小船被浪頭沖高再降落的危險狀況頻頻也不怕。海水不時濺入船中,她嘗到海水的鹹味,但心中一無所懼。她相信耿烈會保護她,不會再讓她的生命受到威脅。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他卻放開她,她反而訝異。抬起頭來看,他們離福星號已經相當近了,大船上有人對他們拋出粗繩。耿烈站起來接住,福星號上的許多船員合力拉繩子,他們的小船很快就靠到福星號的船邊。然後福星號放下繩梯,耿烈拉憶如站起來。

  「你上去的時候,繩梯會搖來晃去,不用怕,抓緊繩子,慢慢往上爬,一腳踩穩了,另一腳再往上爬。」

  憶如心裡發毛,不知道被強風吹得搖來晃去的繩梯要怎麼爬。她實在不想表現得像怯懦的女子,可她又真的怕得快掉淚。

  在耿烈的扶持下,她抖抖索索的握住繩子。

  「千萬要抓好,別再掉進海裡。」他在她背後叮嚀。

  他不說還好,越說她越怕,幾乎無力握住繩子。

  「另一隻手握另一邊,對,就是這樣。腳踩上去,別伯,我還抓著你。」

  她咬緊牙關,拿出生平最大的勇氣,在風雨飄搖中把一腳踏上繩梯,沒想到她大概踏得太用力。整個人蕩了出去,甚至把原本抓著她的耿烈撞進海裡。

  她尖叫著流淚,身體撞上福星號的船身。痛歸痛,她兩手還是死命的握著繩子,責怪自己更沒用,又闖禍了。她恐怕要害死耿烈了。

  幸好耿烈馬上就浮出海面。他用手抹了把臉,游近繩梯,握著繩梯垂進海中的尾端叫道:「你不要動,我上來扶你!」

  他爬上繩梯了,繩梯因此左搖右晃的,令她有點頭暈。他爬到她下面的一階,頭幾乎和她等高,在她身邊說:「你慢慢爬上去,別緊張,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你掉下去。」

  她感激的點頭,有他在身邊,她的心不再害怕得顫慄。她往上爬一階,他就跟上一階,她的背和他的胸偶爾會碰到,碰到時她就感受到自他身上發出的熱力。她還是好冷,更想念他溫暖的懷抱。

  終於她爬完了繩梯,爬上了福星號,風雨好像小些了,甲板上一堆濕淋淋的船員都呆立著盯著她瞧,瞧得她手足無措。她不安的摸摸自己的臉,明白自己臉上的麻子已被沖掉了。

  阿彌陀佛!她再一次不聽耿船長的命令離開艙房,結果不僅自己差點丟掉性命,還勞動那麼多人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她。

  她轉身,歉疚的看雙手插腰,正板著臉在環視船具們的耿烈。「對不起,我……」

  他低聲問:「你還好吧?」

  她點頭。「謝謝你……」

  他再次打斷她的話,這次他轉以嚴厲的語氣,大聲說:「你給我回艙房去!在抵達長岡之前,不要再讓我發現你又出來給我惹麻煩!」

  被他這麼一凶,她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抿緊嘴巴,趕緊步下甲板。

  關上了房門,她的眼淚就撲簌簌的滾落,半由於今天所受到的驚嚇,半由於耿烈剛才凶她。她長到這麼大,從小被爺爺、爹爹、井大娘和姚大哥、四哥疼愛著、呵護著,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凶過。可明明是由自己理虧,她又不便為自己辯解,只好暗自垂淚。

  雖然耿烈凶她,她還是感激他,相信他是因為關心她才軟禁她。很難相信前一刻他還怕她失溫,用他的身體溫暖她,耐心的保護她上繩梯;下一刻他居然就當眾教訓她。

  她鎖上房門,把濕衣服換掉。反覆的想,不瞭解那個人為什麼時而溫柔,時而暴躁。她忽然想,他是不是凶她給旁人看的?否則他的語氣怎麼會轉變得那麼快?

  有人敲門,會是他嗎?

  她把長髮撥到背後,快步走去開門。

  「江姑娘,」來者是阿冬,他用托盤捧來一碗東西。「船長要你趕快喝下薑湯才不會再生病。如果你不舒服,就在門上畫個X,我會時常來看看你有沒有做記號。船長要你把門鎖上,問清楚了是你認識的人才能開門。還有——」他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船長叫你要隨身帶著這個,要是有人來騷擾你,你要大聲喊叫,找機會刺傷他。船長說你也要小心,別傷了自己。」

  阿冬傳完了話後離去,臨走前再次叮嚀她要鎖好門。

  憶如鎖上門,愣愣的看著自己手裡的匕首。她慢慢的把匕首從皮套裡抽出來,亮晃晃的刀刃看起來很鋒利的樣子。

  她吸口氣,把匕首收回皮套。心裡開始懷疑,耿烈對她的關心是否超越了一個船長對乘客應有的程度。

  ☆ ☆ ☆ ☆ ☆ ☆ ☆ ☆ ☆ ☆ ☆ ☆ ☆ ☆

  早晨醒來,憶如就發現看得到陸地了!雖然他們的船離陸地還有幾丈遠,而且持續保持那樣的距離前行,似乎還無意登陸,但是能再見到睽違了十天的陸地,總是教人興奮。

  姚大哥他們來看她的時候,大家都很高興這趟艱苦的旅程即將結束。

  「我們剛才和船長共進早餐的時候,他說既然全船的人都知道你是女人了,你換女裝下船也無妨。他估計未時會到長岡,到時候他會叫阿冬來幫你搬行李下船。」

  所以用過午飯後,憶如就換好了女裝,整理好行李,等著下船。氣溫已經明顯的比泉州低,只是初秋時分呢。如果必須在日本待到冬天,真不知會有多冷。她帶來的衣服恐怕不夠保暖。

  過了未時,福星號駛向一個港灣,接近馬蹄型的港灣裡佇泊著一些漁舟,長岡顯然是個漁村。

  福星號自中國載來佛像想必是長岡的大事,岸邊有越來越多的民眾聚集。

  阿冬來敲門,幫憶如提行李,她樂得把行李交給他,自己興奮的跑上甲板,和姚大哥他們一起看長岡的風貌。

  與繁華熱鬧的泉州相較,長岡看起來是個人口並不多的漁村。人們多半穿著樸素的唐裝,長相與中國人差異不大,不過小孩子幾乎全光著腳丫,大人也有不少人赤足,穿得起草鞋或高底木屐的人,應屬家境不錯了。

  他們的住家也不如中國人講究,多半是以土和稻草糊成牆壁,再以茅草覆蓋成屋頂。在中國屬於不起眼的木屋,在這裡卻可能是小康之家才住得起。

  南邊山坡上的一座寺院氣派非凡,雄偉豪壯,與泉州的寺院相仿,想必就是南福寺了。沿著山坡開了許多米白色的花,花梗相當長,風一吹來便如白浪般波動。

  憶如一眼就喜歡上這個仍保有純樸大自然景象的漁村,除了農家沿坡而種的梯田之外,隨處可見蒼翠蔥綠的樹叢或樹林。

  船員們為佛像鬆綁,預備卸下船去。岸邊的群眾似乎已經組織起來,近百個男人在額頭上綁了白巾排成兩行,個個面露興奮之色,磨拳擦掌的,好像準備要搬運佛像。

  一個人騎著馬自山坡上跑下來。

  「是弘海大師!」眼尖的饅頭叫道。

  弘海大師後頭跟著一群小跑步的和尚,那十幾個和尚都還很年輕,有的甚至比饅頭的年紀還小。

  船停妥,田叔與阿冬帶領雕刻師傅們下船。精通中文的弘海大師剛好趕到,他下馬與他們寒暄,當獲悉江師傅已逝,不克前來日本,大師喃喃念了念佛號,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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