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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甄情    


  爹聞訊,本想立刻趕往日本尋找娘,但爺爺不准他丟下工作去找顯然已經葬身海底的娘,怕萬一他也遭遇意外,一去不返,那年幼的稚女要怎麼辦。爹只好含悲節哀,寄情於佛雕藝術的鑽研,將祖傳的技業發揚光大。

  去年弘海大師跨海來台向爹下訂單,勾起了爹對娘的思念。二十年前他沒能赴日尋妻,這一回他矢志要隨佛像渡海,去看看妻子的祖國。

  憶如淚眼朦朧的回想,爹在病後仍堅持,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要去日本,他要去看娘喪生的那片海域,也要去看娘對他形容過的山川城廓。

  一向很少提起娘的爹在他的病沉重到下不了床時,反倒常常把娘掛在嘴邊。有一陣子他了無生氣,大歎不如早點去和她在九泉之下的娘相會。但是接到弘海大師的信後,他又妄想她娘也許還沒死,他要去日本找她。

  憶如大感困惑,弘海大師不過是在信裡提到,他之所以會到善寶齋訂購佛像,是緣於羽代夫人的介紹。羽代夫人是長岡領主淺井大人的如夫人,篤信佛教,懂得中文。莫非爹病昏了頭,否則豈會錯將羽代夫人誤以為是她娘?

  爹有時候也否定他自己的想法,他相信她娘不會拋夫棄女再嫁;但有時他又假設娘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假稱失蹤而嫁給高官。

  爹在世的最後那十幾天裡便陷入那種無法得解的謎團中。爹鬥不過病魔,彌留之際仍頻頻交代憶如要去日本找答案。

  現在她已經上了前往日本的船,被耿船長軟禁在船長室裡,再怎麼暈船,再怎麼鬱悶,她也不會叫一聲苦,她想去探訪羽代夫人,想要解開困擾她爹的謎。

  ☆ ☆ ☆ ☆ ☆ ☆ ☆ ☆ ☆ ☆ ☆ ☆ ☆ ☆

  再過一天就要到日本了,天氣卻轉壞了。

  前一天還稀稀落落的雨,變成了傾盆大雨,風勢也逐漸增強。整個下午大雨不停的下,天色灰濛濛的,像老天爺不高興,往人間倒水發洩怒氣。

  憶如本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暈船,沒想到又不舒服了。當海水濺進窗子,她才發現船搖得好厲害。而海水既然濺進了這一層的船艙,那麼下層的統艙豈不更嚴重!大哥四哥和饅頭會有危險嗎?

  她頓時恐慌起來!二十年前她娘搭的船也是遇到這種情況吧!人總以為人定勝天,有志者事竟成,殊不知大自然的力量大得教人不得不承認造化弄人,人命危淺,禍福無常。

  船身突然大幅度的傾斜,令她連桌子都抓不住,身體被拋去撞到牆。

  天哪!他們的船要翻了嗎?她要到海底和娘作伴了嗎?爹的遺願終究無法達成嗎?

  佛像!甲板上的佛像仍安然無恙嗎?那是爹畢生的心血,可不能受損受潮,甚至漂落海上!

  她顧不得肩膀可能已經撞得瘀青,打開房門,一路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的往甲板走去。

  上了甲板,她才真正意識到風雨有多大。她的全身一下子就淋濕了,整艘船像在魔浪上跳舞,忽上忽下,左蕩右擺的,要不是她死命抓著充當扶手的粗麻繩,身體恐怕己經飛出去了。

  強風暴雨打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甲板上卻有許多船員不顧自身的安全在賣命的工作著,一些人奮力綁牢繩子鬆脫了的佛像;幾個人追著斷掉的半截桅桿跑;另一根桅桿上的望斗正搖搖欲墜;一張布帆顯然是被風扯破了,掉落在甲板上。布帆的一角被地藏王菩薩的禪杖勾住,當船被浪推高起來時,布帆就鼓了起來。

  耿船長張大嘴巴吼叫著在指揮船員,可是雨聲浪聲太大了,憶如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她看到被粗麻繩扎捆了三圈的一桶顏料在鬆動。她高聲喊叫,想提醒船員們注意,可是沒人聽到她的聲音。一個大浪打上甲板,海水沖進她張著的嘴巴,她因此嗆到,要不是她一看到大浪打來,及時緊緊抱牢甲板上的一根柱子,現在可能隨著海水下船了。

  糟糕!一個顏料桶滑開了!她跑過去,叫喚著請船員來幫忙,可是沒人理她,因為剛才那個大浪把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望斗打了下來,砸到兩個船員,大家都往那邊看去。

  憶如抱住滑開了的顏料桶,想把它推回原位綁好,可是另一個顏料桶又滑開了,她顧得了這桶,顧不了那桶。船身傾斜了一下,她顧不了的那個顏料桶直直滑到另一邊的船舷,發出碰撞的聲音。

  她看到耿烈循聲轉過身來,和她接觸的目光中有驚愕、有不解、有憤怒。他又生她的氣了,氣她擅自離開艙房。她張開嘴巴想為自己辯解,想叫他來幫忙綁顏料桶,可是還來不及發出聲音,一個巨浪就打了過來。隨著船身的晃動,她莫名其妙的飛了出去,所有的意識在剎那間停頓,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下一瞬,她落進了冰涼的海裡,意識還沒完全恢復,浪自頭上壓下來,將她打入漆黑。

  第四章

  眼睜睜看著江憶如落海,耿烈簡直肝膽俱裂!海象如此惡劣,她必死無疑。而他卻想都不想的,就往她落海的地方跳了下去。

  海裡黑烏烏的,海水又劇烈波蕩著,他起先什麼都看不到,著急得五內俱焚。他強憋著氣,順著海流游了一下,努力尋找江憶如,直到實在憋不住氣了,才浮到海面換氣。

  他看到海面上離他不遠的地方有個木桶在載沉載浮,他以最快的速度奮力向那裡游去,驚喜的看到江憶如的衣袖被顏料桶蓋上有點裂開的尖木片勾扯著。她的袖子已經裂了好大一個口子,如果他來得晚些,袖子完全裂開的話,他找到她的希望就便渺茫了。

  她的臉側仰在海面上,雙眼閉著,顯然已經昏厥。

  他托起她的頭,確定她還在呼吸,然後抱起她,把她的頭擱到他肩上,一手抱著她,一手划水,往船的方向游去。

  雨好大,浪好高,他得不停的眨眼,才看得清船在哪裡。可是不管他多麼賣力的游,他和船好像越離越遠了。他開始感到害怕,不是為自己。早在他上船當水手的第一天,他就做好了也許有一天得海葬的心理準備。十五年來,他的人生有一半以上是在船上度過,遭遇過的劫難數都數不清,能夠活到現在,已經夠僥倖了。他死不足惜,可是他不能看到江憶如死。她秉著一片孝心,不怕吃苦受罪,決心要完成她爹的遺志,她爹如果地下有知的話,應該庇佑她;老天爺如果有靈的話,應該成全她。

  他的「福星號」落下一艘小船,隱約可見小船上有幾個人在劃,劃向他。

  耿烈稍稍放心了一點,但還是不敢鬆懈。海水相當冷,他怕江憶如泡久了會生病。她才病好沒多久,怎禁得起這番驚嚇和折騰?她昏迷了也好,省得在海上漂流時惶恐害怕。

  她的長髮全散開來了,隨海水漂動,不時拂到他臉上,他的臉有點癢;可是癢的不只他的臉,還有他的心。似乎自從認識她後,他就患上了心癢的毛病,每次和她接觸,這個毛病就會發作。

  也許是他太久沒碰女人了,到了長岡,他是不是該去找個女人來發洩心火?雖然不好女色,他畢竟也是個健康正常的男人,逃不過「食色性也」的天性。

  驚濤駭浪中的小船接近得很慢,耿烈開始覺得累了,才終於接到他們拋給他的繩索。接到繩索的剎那,他激動得眼眶潤濕。他太感謝他可愛的船員們,謝謝他們不顧生命危險趕來救他,更謝謝他們幫他救起江憶如。

  他先讓他們把江憶如拉上船,然後自己再爬上船去。

  「怎麼是個女人?」一個船員訝叫。

  其他船員也都以疑惑的目光看船長。

  自從當船長以來,耿烈第一次覺得自己失去了船長的威嚴,尷尬得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索性不答,只乾澀的說:「謝謝你們,我們回去吧。」

  船員們面面相戲後,無可選擇的服從船長的命令,操起槳來划船。

  耿烈將躺在船上的江憶如翻轉身,輕壓她的背部,她馬上發出嘔聲吐出水來。

  「江姑娘,你醒了嗎?」耿烈揚高聲音叫,以便壓過雨聲。

  「我……」她嚇了一跳似的爬坐起來,轉頭看到耿烈,臉上的驚悸之色才稍減。「我……我落水了,又給你添麻煩了。」她不安的看看週遭盯著她看的船員。

  「你還好嗎?」耿烈問。

  她點點頭,用雙手抱住自己。她全身濕透了,冷得要命,無情的雨水仍持續澆淋著她。可是她又怎能抱怨呢?別人也都跟她一樣全身上下濕透。他們都是為了救她才駕著小船在與惡浪搏鬥。

  「你在發抖,冷嗎?」

  憶如無奈的點頭,覺得自己連牙齒都在打顫。幸好雨聲很大,別人應該聽不見她牙齒互相碰撞發出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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