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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衛小游    


  看見我時,大衛臉上的表情非常誇張好笑。

  他先是一副見鬼的樣子,怔愣了三秒後,他跑到我面前,咧開他的嘴,無法置信地道:「噢!我的天,小姐,真的是你!」

  「是我。」我牙齒打顫地笑著。

  其他人都轉過頭來,臉上掛著顯而易見的訝異。

  我一一向他們打招呼:「嗨,法蘭克。」以及,「嗨,史帝夫。」

  我的目光逡巡過每一個人,最後停駐在那雙神秘又熟悉的黑眸裡。

  他的眼中流動著一種神秘的光采,我追隨著、探尋著,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山卓在這時催道:「快過來,把外套上的雪弄掉,待會兒熱杯酒來喝,不然你要凍成冰棒了。」

  我自迷霧中乍醒,尚未來得及答腔,大衛便將我擁進懷裡。「來吧,小姐,我會負責讓你溫暖起來。」

  法蘭克的笑聲從大衛身後傳了出來。「小心他這隻大野狼。」

  我笑了出來,眼神不經意又與高朗秋相遇。

  嗨,亞樹——他用眼睛這麼說。

  §  §  §

  大衛他們早我們一天到,但天候一直不好,沒有看見極光。

  由於下午的這一場雪,道路又被冰封了。我們一行人被困在小旅館裡,百般無聊地等候天晴。

  下午四點多,旅館主人一家四口帶著補給的食物回來了。

  汽車在這種天候下無法使用,我們唯一的對外交通工具是旅館主人哈曼一家人所飼養的三十隻哈士奇雪橇大。

  一副撲克被玩到爛,連牌也洗不起來。

  大夥兒直喊著無聊,但還是不肯丟開那副快爛掉的紙牌,因為那是我們目前唯一的樂趣。

  終於,晚餐時間到了。

  晚餐有炭烤海鮮魚、稞麥粉烘焙豬肉烤起士以及馴鹿拼盤。

  填飽肚子後,每個人很早便就寢。

  隔天醒來,雪已經停了。

  冷意從棉被裡鑽了進來,冷得我全身哆嗦。我裹著棉被下床穿衣盥洗,一切打理好後,便循著咖啡和鬆餅香來到廚房。

  廚房裡已經坐了一個人,他正在喝熱騰騰的咖啡,而哈曼太太則在爐火前煎火腿。

  「早。」我說。

  「早。」高朗秋倒了杯咖啡給我。「昨晚睡得好嗎?」

  急著暖胃,將一整杯黑咖啡都灌進胃裡後,我才開口說:「不好,快冷死了。」一開口,連牙齒都打顫。

  他笑著問:「再來一杯?」

  我點點頭,把杯子遞到他面前。

  這回我加了糖,又加奶精。

  哈曼太太端了一大盤鬆餅和火腿到餐桌上。道謝後,我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食物補充了不少熱量,身體產生了一點暖意,我這才把注意力移回高朗秋身上。

  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愣了一愣。「看什麼?」

  他笑說:「你臉上有餅屑。」

  「啊!在哪裡?」我下意識地摸索著臉頰。

  「這裡。」他的手指拂過我的唇角,彷彿他這舉動再自然不過,再應當不過。

  但,不該是這樣子的啊!我與他明明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這裡。」

  我也沒有想到。我苦笑,忽視心底那奇異的感覺,說:「我在羅馬差點被扒,剛好遇到山卓,上了一課。他問我要不要一道走,我就跟來了。」

  我最不希望他問,但他還是問了:「為什麼要跟來?」

  我隨口扯道:「沒來過嘛,在羅馬也待膩了。」天知道,我才剛到羅馬不久——幸好,也只有天知道。

  「這回你們要在這裡待多久?」我轉移話題問道。

  他說:「不一定,得看天候配不配合,天候不好就沒有辦法拍。不過不會天天如此的,Kilpisjarvi是個很好的觀測點,在十二月到一月的永夜時間,有很多機會可以看到極光,雪已經停了,說不定今晚就能拍到。」

  我咬了一片火腿,說:「這個工作其實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自由吧?長期在外奔波,不能返家,你不覺得累嗎?」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覺得累嗎?」

  「什麼?」

  「你現在的旅行讓你覺得累嗎?」

  「不。」我說。

  「那麼我也是不。」他說。「我已經習慣旅行的感覺,沒有辦法在同一個地方長期停留。」

  「即使那個應該長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說:「我沒有『家』,『家』是有歸屬感的地方,我沒有。」

  我垂下頭,突然食不知味起來。

  「亞樹,你的臉要貼到桌子上了。」

  我索性就往木頭桌面貼上去。我也沒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發覺我在哭,他輕歎一聲,遞了條手帕過來。「別哭了,愛哭鬼。」

  我捏著他的手帕,卻無法阻止眼淚繼續湧出。

  生平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沒有歸屬感的人是這麼樣地不適合單獨擁抱寂寞。

  我吸了吸鼻子,用他的手帕擦乾臉上的淚痕。

  看了他好一會兒,我說了一句平常我絕不可能說的話:

  「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借給了我。

  如此溫暖,如此溫柔。

  §  §  §

  當天晚上,我們就看見了北極光。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雖然戶外的氣溫還是一樣的寒冷,但空氣變得較為乾燥,天空也變得澄澈明亮。

  這樣的夜非常適合觀測極光。入了夜,哈曼先生便駕著雪車送我們到一處視野良好、沒有林相遮蔽,也沒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極光出現。

  拍攝之前,哈曼給我上了一課,他告訴我說:「北極光是由於荷電的粒子在地球磁場中和大氣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過盛的能量轉換成光而形成的。這種荷電粒子來自太陽,所以太陽黑子數量大增時,北極光特別明顯;反之太陽黑子數量減少時,北極光就比較少見。

  「太陽黑子的活動週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極光高潮的說法。上一次北歐出現大量極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間,照此推算,下一波應該就是在這一、兩年。」

  哈曼長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蘭苔原,極光對他們來說,就像個親切的朋友一樣,在冬天午夜來訪,在春天來臨時悄悄離去。

  到了觀測地點,高朗秋他們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攝影機。大衛很得意的告訴我說,這架超高倍率的攝影機跟以往他們使用的攝影機不同,敏感度相當於AS60000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這麼高的攝影機是因為北極光的亮度只有0.6Lux,一般攝影鏡頭沒有辦法完整的拍攝。

  複雜的數據和專業攝影術語我聽不懂,簡而言之,就是北極光的亮度不高,一般底片拍不下來就是了。

  我們從八點多就開始等。氣溫很低,我懷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個人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樣,全身上下只露出兩隻眼睛。我們躲在一個臨時搭設的圓頂帳棚裡,一邊喝著保溫鍋裡的熱可可,一邊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點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現了令人意外的訪客。

  高朗秋首先衝出帳棚,跑向攝影機,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鑽出帳棚,仰首往天空看。

  極光開始時先是慢慢散開,然後愈來愈亮,在冰原上覆蓋著柔和的光芒。十分鐘後,如跳舞般變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簾在風中不停地飄動,我們恍如沐浴在一片顏色變化不斷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會讚歎一聲,向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極光持續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們拍得怎麼樣,不過我是看得著迷了。大半個夜,又冷又倦,我卻始終捨不得移開視線。

  仰著頸子實在太累,最後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來,追尋著那片舞動的光影。

  極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藍紫色——這是北極圈永夜時候的白天天空,太陽沒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氣中的水氣在低溫下結了冰,變成鑽石塵飄散在空氣中。

  一雙手將我從雪地上拖了起來。我的衣服附著了一堆鑽石塵,被拉起來的時候,彷彿聽見了碎鑽掉落在地上的叮噹聲。

  「你凍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惱怒的說。

  我的臉很痛,我想我是凍傷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怎麼煩惱。我大概是連腦袋也凍壞了,因為當高朗秋說我像根冰棒的時候,我竟然說:「那麼請你融化我吧。」

  我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的感性,然而他卻一手掌打了我的頭,說:「呆瓜!」

  §  §  §

  我真的是個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極光是一個很難得的經驗,但被凍傷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著出去,橫著回來。

  高朗秋拉我起來的時候,我的腳已經凍得沒辦法走路了。他氣我,雖然我不曉得他為什麼要生我的氣。他把我扔給山卓,自己悶不吭聲的去扛攝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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