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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衛小游    


  山卓抱我回旅館,哈曼太太協助我泡了熱水澡,順便按摩我凍得僵硬的肌肉。

  我的臉和手、腳皮膚凍得發紅,一碰就痛。

  結果一個澡泡下來,我唉聲連連,還被罵活該。

  男人們回旅館後,吃了頓熱騰騰的飯菜,然後便倒頭就睡,當晚他們又整裝去拍攝,這回無論如何是沒我的分了。

  哈曼太太拿了凍傷的特效藥膏給我,抹在臉上,感覺熱熱的。

  是夜無法出門,我便跟哈曼太太和她的一雙兒女在客廳裡閒聊。

  客廳裡多出了一棵樹,早上還沒有的。一問之下,這才意識到時問過得這麼快,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這棵柏樹是哈曼家今年的聖誕樹,他們巳經在計畫要怎麼裝飾了。

  台灣現在雖然也流行過聖誕,但那畢竟不是真正屬於中國人的習俗,對於這個節日,我也就沒什麼特別的feeling。我只是驚異於時間流逝的速度一晃眼,日子又過了一年。

  隔天我起了個早,下樓幫哈曼太太煮咖啡。

  早上時,出外的男人們回來了,我給他們一人端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疲憊和對熱咖啡的歡迎。

  喝了咖啡,高朗秋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

  我的臉看起來比昨天剛凍傷時還糟。昨天剛凍傷,只是紅紅的一片,今天開始脫皮了,看起來簡直慘不忍睹。

  不想讓他又說我呆瓜,我先聲奪人——

  「你們今晚還出去嗎?」

  「嗯。」

  「大概還會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

  我算了算時間。「那麼不在這裡過聖誕節嘍?」

  他想了想,說:「不知道,我沒過節的習慣。」

  「那麼大衛他們呢?」

  他說:「等帶來的底片拍完了,大家就各自解散。」

  也就是說,說再見的時候又到了。

  下一次,我們又要在天涯海角的哪一個地方再相見?

  相聚是為了相別,這樣的情形還要持續幾次?可不可能有改變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不必再對任何人說再見,該有多好!

  「一塊錢買你的念頭——你在想什麼?」

  我歎了歎,看向他說:「哪一天我缺一塊錢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

  收走了他手中的空杯子,我轉身走向廚房。

  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我非常矛盾。

  §  §  §

  當晚又下起了雪,雪很細,但是綿綿密密的,把剛鏟好的路又封了起來。

  結果該在平安夜前夕便完成的拍攝工作也因此順延了好幾天。

  我天天看著窗外的冰雪世界,天天有種彷彿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很久的錯覺。

  一場不曉得何時會停的雪讓大家困在旅館裡,每個人的心情都有些悶,奇怪的是,我竟然有點希望雪就這樣一直下,不要停——真是對不起期盼盡快完工,好回羅馬跟情人一起過節的山卓了。

  哈曼太太提供的藥膏很有效,我臉上的凍傷已經開始痊癒了,不過還是看得出來一些痕跡,得等一段時間皮膚才會新陳代謝。

  眼見聖誕節將近,今年勢必得在這裡過節了。

  上午我幫哈曼太太裝飾聖誕樹,光是決定綵帶的顏色和蝴蝶結的搭配就頗費心神。這是件微不足道的瑣事,卻意外帶給我許多驚喜,我在其中得到了以往從不曾感受到的快樂。我不當孩子已經太久了,然而過去我當孩子的時間也沒有幾年。

  今年,我想跟哈曼家一起過這個難得的節日。

  下午我整理我的行李袋,小小一包,感覺上沒裝什麼東西,然而仔細一看,才發現行李袋裡被我塞滿了一些我在其他地方買來的小玩意兒。

  我挑了一串蜜臘手鏈打算送給哈曼家的小女兒露易莎;一條新買的圍巾還沒有用過,它將會是哈曼家小兒子安德烈的禮物;一包南洋產的香料可以給哈曼太太當薰香,哈曼先生也許會用得著我在跳蚤市場買到的古董打火機。

  至於大衛、山卓和法蘭克這些旅行家,他們見的世面比我廣,走過的地方比我多,他們不需要紀念品,所以我用佈置聖誕樹所剩餘的緞帶給他們一人編了一條幸運帶。最後,是高朗秋我還沒有想到我能送給他什麼,而剩餘的緞帶又不足夠編第四條,所以我還在苦思。

  因為下雪的緣故,看不到極光,拍攝工作也不能進行,無聊的男人們似乎打算去附近結冰的湖冰釣,現在他們正在檢查裝備,一副躍躍欲試的孩子模樣。雪把他們困太久了。我想。

  我在房裡寫稿。又該寄一些東西回公司了。先前寄回台北的雜記,出版公司已經集結成冊,在書市上流通了。編輯來信告訴我銷售成績很好,讚我觀察角度深刻獨到,要我繼續努力。我邊把這幾日與哈曼一家人相處的點滴和見聞寫下,一邊考慮要送高朗秋什麼。

  今天是平安夜了,晚上以前必須把禮物準備好才行。

  窗外傳來吵嚷聲,是雪橇犬迫不及待要出發的聲音。它們也被雪困悶了。

  一段時間後,喧囂又歸於沉寂。

  我則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液晶螢幕上。

  筆電不適合在低溫環境下使用,不過房間裡有暖氣,所以還好,只是敲鍵盤的手指仍然有點僵硬。

  時間就在手指的跳動裡流逝。記錄完一段,發送回台灣,我關上電腦,站起來伸懶腰。

  這時,樓下又傳來一陣騷動,出去冰釣的男人們回來了。我披了外套下樓去,見他們每人手上都持著一桶裝滿湖魚的錫桶,得意洋洋的要人去拿秤來稱稱看誰釣的魚大。

  呵,真是童心未泯的一群人。

  我倚在門邊,看他們在門外的雪地裡忙碌。

  不知道是誰突然喊了一聲:「啊哈!槲寄生。」

  然後雪地上所有的人便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我納悶的抬頭一看,這才發現大門上已經懸掛了一個環形、象徵愛、和平與寬恕的槲寄生吊飾,而我,就站在吊飾的正下方。

  大衛首先放下手裡的錫桶向我走來,他站在我回前說:「這次你可不能拒絕我吻你了。」

  我困惑的睜大眼,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

  哈曼先生笑著告訴我這是習俗——當一個人站在槲寄生下方時,人們可以為了親情、友誼或者愛慕之情要求親吻。

  我聞言大驚,還來不及逃開,大衛便嘟著唇朝我的唇印了下來,我趕緊偏開頭。他只吻到我的臉頰,不甘心的又吻了過來,被我瞪了一眼才作罷。

  緊接著,山卓、法蘭克和哈曼一家人也都吻了我,他們都是為了友誼而要求親吻,我無法拒絕,於是我的臉上、額上無一處倖免。

  高朗秋在一旁看著,似乎沒有過來的打算,我沒有理由的鬆了一口氣。呼……他如果過來吻我,我也許會心臟麻痺。對我來說,他跟其他人不一樣,但究竟是哪裡不一樣,我也說不明白。

  「該我了。」他站在我面前說。

  啊!他什麼時候過來的?我瞪著他,疑惑他憑什麼理由要求這個吻。親情?友誼?當然不是。

  「我們算是朋友嗎?」我遲疑的問。

  他回答說:「不能算是。」

  我於是笑說:「那麼你就不能吻我了。」

  雖然他穿著厚重的雪衣,但我還是看見他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就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突然一把捉住我,說:「等一等,你還不能走。」然後他的唇就吻了下來——

  不是吻臉頰或額頭,而是吻了我的唇。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秒,但這個吻所帶來的震撼卻超乎我所能想像。

  他不該這麼吻我。

  朋友或親人之間,最多只吻臉頰、額頭。

  唇,是情人的領地。

  我掩著唇驚愕的瞪著他,他以極小的音量只對我說:「這個,才是吻。聖誕快樂。」然後他便轉身走到雪地上提起桶子,越過我往屋裡走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想道:高朗秋,你沒有聖誕禮物了。

  怪他自己,誰叫他先預支了去。

  §  §  §

  對高朗秋的感覺,我一直不願意仔細去想。

  總覺得若仔細的想了,想出一個結論來,這結論我未必能承受。我畏懼。

  然而下午在槲寄生下,他的氣息盤旋在我腦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我一抬頭看他,便憶起他唐突的吻。

  哈曼太太給了我們一人一隻紅襪子,要我們掛在聖誕樹上,說明天一早起來就會看見聖誕老公公所送的禮物。儘管我們早已過了相信童話的年紀——或者,從來就沒相信過——但大家為了不讓主人失望,還是很興奮的照做了。

  深夜裡,我下了樓來,把事先準備好的禮物放進每一人的襪子中,唯獨高朗秋  的,我沒有放進任何東西。

  看著別有他名字的襪子空蕩蕩的掛在樹上,不由得就讓人聯想起一隻寂寞的狼在荒原上望著落日的景象。

  忍不住的,我的心揪了一下。

  老天,我是在意他,比我以為的還要在意。

  我就是不想承認這一點,但他的那一吻,攻破了我的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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