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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張小嫻    


  森和我一起找了現在這個單位,他替我付租金。我覺得我和他終於有了一個家,雖然這個家看來並不實在,但我的確細心佈置這個家,盼望他回來。

  森曾經說過要離開我,他問我:

  「一個女人有多少個二十五歲?」

  我說:「任何歲數都只有一個。」

  他不想我浪費青春,也許是他不打算跟我結婚。可是,他離開之後又回來。

  我們幾乎每隔一個月便大吵一頓,我不能忍受他跟我上床後穿好衣服回家去。想到他睡在另一個女人身邊,我便發瘋。前天我們又吵架,因為我要他留下來陪我過夜,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我無法阻止自己這樣要求他。

  「好一點沒有?」我問森。

  森點頭。

  「男人為什麼要愛兩個女人?」我問他。

  「可能他們怕死吧。」森說。

  我揉他的耳朵。

  「你的耳珠這麼大,你才不會早死吧。我一定死得比你早。」

  「快點上班吧,你可是經理啊。」

  「這種天氣真叫人提不起勁上班。」我賴在沙發上。

  森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

  「我送你上班。」

  「你要是疼我,應該由得我。」我撒野。

  「這不是疼你的方法。」他拉著我出門。

  「我知道終有一天我要自力更生,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森握著我的手說。

  這是他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但我總是不相信他,我以為我們早晚會分開。

  今天的生意很差,這種天氣,大部分人都提不起興趣逛街。我讓安娜和珍妮一起去吃午飯。一位二十來歲的女士走進店裡,看她的打扮,像是在附近上班的,她曲線玲瓏,應該穿三十四C  .

  她挑選了一個黑色喱士胸圍和一個腰封。

  「是不是三十四C  ?」我問她。

  她驚訝地點頭:「你怎麼知道?」

  「職業本能。」我笑著說。

  她走進試身室好一段時間。

  「行嗎?」我問她。

  「我不會穿這個腰封。」

  「我來幫你。」

  我走進試身室,發現這個女人竟然有四個乳房。

  除了正常的兩個乳房之外,她身上還有兩個乳房,就在正常的乳房之下。這兩個多出來的乳房微微隆起,體積十分細小,如果必需要戴胸圍的話,只能穿二十九A  .

  我的確嚇了一跳,但為免令人難堪,只得裝作若無其事,替她扣好腰封。

  「你扣的時候要深呼吸,而且先在前面扣好,才翻到後面。」

  替她穿腰封的時候,我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小乳房,那個乳房很柔軟。

  「是不是很奇怪?」她主動問我。

  「啊?」我不好意思說是。

  「是天生的。一生說身體的進化程序出了問題。」

  「哦。」

  「動物有很多個乳房,一般人進化到只剩下一對乳房,而我就是沒有完全進化。」

  「麻煩嗎?」我尷尷尬尬地問她。

  「習慣了就不太麻煩,我先生也不介意。」

  我沒想到她已經結婚,我還以為四個乳房會是她跟男人交往的障礙。也許我的想法錯了,四個乳房,對男人來說,是雙重享受。想要兩個乳房,而得到四個,就當是一筆花紅吧。

  「壞處倒是有的,」她說:「譬如患乳癌的機會便比別人多出一倍。」

  我以為她會為擁有四個乳房而感到自卑,沒想到她好像引以為榮,很樂於跟我談她的乳房。

  「幸而經期來的時候,這兩個乳房不會脹痛。」她用手按著兩個在進化過程中出了問題的乳房。

  男人如果擁有一個四個乳房的太太,還會去找情婦嗎?男人去愛一個女人,是不是為了四個乳房?

  下班前,我接到森的電話,我告訴他我今天看到一個有四個乳房的女人。

  「真有這種怪事?」

  「你喜歡四個乳房的女人嗎?」我問森。

  「聽來不錯。」

  「你是不是想要四個乳房所以多愛一個女人?」

  「我自己也有兩個乳房,和你加起來就有四個,不用再多找兩個乳房。」他說。

  「你那兩個怎算是乳房?只能說是乳暈。」我笑。

  「你今天不是要上課嗎?」

  「我現在就去。」

  我報讀了一個時裝設計課程,每週上一課。

  上課地點在尖沙咀。導師是位三十來歲的男人,名字叫陳定粱。他是時裝設計師,在本港某大時裝集團任職,我在報章上看過他的訪問,他大概很喜歡教書,所以願意抽出時間。人說賣花姑娘插竹葉,陳定粱也是這類人,穿得很低調,深藍色恤衫配石磨藍牛仔褲和一對帆船鞋。

  他把自己的出生日期寫在板上,他竟然和我同月用日生。

  「我是天蠍座,神秘、性感、多情,代表死亡。到了這一天,別忘了給我送生日禮物。」陳定粱說。

  我還是頭一次認識一個跟我同月同日生的男人,感覺很奇妙。

  下課後,我到百貨公司的麵包部買麵包,經過玩具部,一幅砌圖深深地吸引我。那是一幅風景,一所餐廳座落在法國一個小鎮上。餐廳是一棟兩層高的建築物,外型古舊,牆壁有些地方剝落,屋頂有一個煙囪,餐廳外面有一張台,一對貌似店主夫婦的男女悠閒地坐在那兒喝紅酒。我和森常常提到這個故事。森喜歡喝紅酒,喜歡吃,我跟他說,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工作,放下那份壓得人透不過氣的工作壓力,我們一起開一間餐廳,他負責賣酒和下廚,我負責招呼客人,寂寞的客人晚上可以來喝酒、聊天。每當我說起這個夢想,森總是笑著點頭。我知道這可能只是一個夢想,永遠不會實現。但憧憬那些遙遠的、美好的、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日子,能令我快樂些。

  我沒有想到今天我竟然看到了跟我們夢想裡一模一樣的一間餐廳,只是地點不同。我付錢買下了這幅砌圖。

  這時一個男人匆匆走過,腋下夾著一條法國麵包,原來是陳定粱。

  「你也喜歡砌圖?」他停下來問我。

  「我是頭一次買。」

  「你是不是天蠍座的?你的氣質很像。」他說。

  「是嗎?也許是的,我的工作很性感,我賣內衣的。」

  「為什麼會選這幅砌圖?」他用法國麵包指指我的砌圖。

  「這間餐廳很美。」我說。

  「我到過這間餐廳。」陳定粱說。

  「是嗎?這間餐廳在哪裡?」我很想知道。

  「在法國雪堡。」

  「雪堡?」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有一部法國電影叫作《雪堡雨傘》,香港好像譯作《秋水伊人》,就是在雪堡拍攝的,你沒有聽過《I  will  wait  for  you  》嗎?是《雪堡雨傘》的主題曲。」

  陳定粱拿著長條法國麵包在櫃檯上敲打拍子。

  「你這麼年輕,應該沒有看過這套電影。」他說。

  「你好像很懷念。」我說。

  「懷舊是中年危機之一嘛。」

  「圖中的一雙男女是不是店主夫婦?」

  陳定粱仔細看看圖中的一雙男女。

  「我不知道。我到雪堡是十年前的事。這幅砌圖有多少塊?」

  「兩千塊。」

  「有人又有景,難度很高啊!」

  「正好消磨時間。」我指指他夾在腋下的法國麵包,「這是你的晚餐?」

  陳定粱點頭,他像拿著一根指揮棒。

  我跟陳定粱在玩具部分手,走到麵包部,也買了一條法國長條麵包。

  走出百貨公司,正下著滂沱大雨,一條法國長條麵包突然把我攔腰截住。

  「你要過海嗎?」陳定粱問我。

  我點頭。

  「我載你一程吧!這種天氣很難截到的士。」

  「能找到《I  will  wait  for  you  》這首歌嗎?」我問他。

  「這麼老的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試試看吧,有很多人翻唱過。」

  「謝謝你。《秋水伊人》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大概是說一對年輕愛侶,有緣無分,不能在一起,許多年後,兩個人在油站相遇,已經各自成家立室,生兒育女。」

  陳定粱把車駛進油站。

  「對不起,我剛好要加油。」

  「你的記憶力真好,這麼舊的電影還記得。」

  「看的時候很感動,所以直到現在還記得。」

  「能找到錄影帶嗎?」

  「這麼舊的電影,沒有人有興趣推出錄影帶的。好的東西應該留在回憶裡,如果再看一次,心境不同了,也許就不喜歡了。」

  「有些東西是永恆的。」

  陳定粱一笑:「譬如有緣無份?」

  「是的。」

  我掛念森。

  陳定粱送我到大廈門口。

  「再見。」我跟他說。

  我回到家裡,立即騰空飯桌,把整盒砌圖倒出來,把一塊一塊的砌圖分別放在幾個小紙盒裡,顏色相近的放在一起,急不及待開始將我和森夢想中的餐廳再次組合,這幅砌圖正好送給他做生日禮物。砌圖不是我想像中那麼容易,我花了一個通宵,只砌出一條邊。早上,當森的電話把我吵醒時,我伏在飯桌上睡著了。

  「我發現我們所說的那間餐廳。」我跟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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