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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張小嫻    


  「你們幹什麼?」一個穿著大廈管理員制服的男人在石級上向我們吆喝。

  徐玉連忙收拾地上的東西,拉著我拚命逃跑,我們一直跑到皇后象廣場,看到沒有人追上來,才夠膽停下來。

  「你為了他,竟然甘心做賊,你還有什麼不肯為他做?」我喘著氣罵她。

  徐玉望著天空說:「我什麼都可以為他做。我可以為他死。」

  我大笑。

  「你笑什麼?」

  「很久沒有聽過這種話了,實在很感動。」我認真地說。

  「你也可以為你的男人死吧?」

  「可是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為我死。」

  「我有一種感覺,宇無過是我最後一個男人。」

  「你每次都有這種感覺。」

  「這一次跟以前不同的。我和宇無過在一起兩年了,這是我最長的一段感情。我很仰慕他,他教了我很多東西。他好像是一個外星人,突然闖進我的世界,使我知道愛情和生命原來可以這樣的。」

  「外星人?又是科幻小說的必然情節。你相信有外星人嗎?」

  「我不知道。宇無過是一個想像力很豐富的人,跟這種男人在一起很有趣。」

  「談情說愛,誰不需要一點想像力?買不到《國家地理雜誌》,你今天回去怎樣向他交代?」

  「幸而我今天買了胸圍。」

  「胸圍可以代替《國家地理雜誌》嗎?」

  「當然不可以。」徐玉說。

  「那就是呀。」

  「不過——」她把剛才買的胸圍從皮包裡拿出來,擺出一副媚態,「今天晚上,只要我穿上這個胸圍,肯定可以迷死他,使他暫時忘了雜誌的事。」

  我見過宇無過幾次,他長得挺英俊,身材瘦削,愛穿恤衫、牛仔褲、白襪和運動鞋。我對於超過三十歲,又不是職業運動員,卻時常穿著白襪和運動鞋的男人有點抗拒,他們像是拒絕長大的一群。宇無過的身型雖然並不高大,但在徐玉心中,他擁有一個很魁梧的背影。宇無過說話的時候,徐玉總是耐心傾聽。宇無過在她面前,是相當驕傲的。因此使我知道,一個男人的驕傲,來自女人對他的崇拜。

  徐玉和宇無過相識一個月之後便共賦同居,徐玉搬進宇無過在西環一棟舊樓內的一個小單位。別以為寫科幻小說的人都是科學迷或電腦迷之類,宇無過既不是科學迷,對電腦也一竅不通,他真正是閉門造車。

  我不是宇無過的讀者,我不怎麼喜歡看科幻小說。宇無過出版過一本書,銷路不太好,徐玉埋怨是那間出版社規模太小,宣傳做得不好,印刷又差勁。

  「去看電影好不好?」徐玉問我。

  「這個星期上畫的三級片我們都看過了。還有好看的嗎?」

  「還有一套沒有看。」

  看三級電影是我和徐玉的公餘節目之一,自從去年年初看過一套三級電影之後,我們經常結伴去看三級電影。三級電影是最成功的喜劇,任何喜劇都比不上它。那些健碩的男人和身材惹火的女人總是無緣無故地脫光衣服,又無緣無故地上床。我和徐玉常常在偌大的戲院裡捧腹大笑。

  兩個女人一起去看三級電影,無可避免會引起其他入場觀眾的奇異目光,但這正是我們看電影的樂趣之一。男人帶著負擔入場,希望那套三級電影能提供官能刺激,可是女人看這種電影,心情不過象進入遊樂場內的鬼屋,尋求刺激而已。

  場內的觀眾加起來不超過二十人。我和徐玉把雙腳擱在前排座位上,一邊吃爆谷一邊品評男主角和女主角的身材。

  「這個男人的胸肌真厲害。」徐玉說。

  我依偎著徐玉,默默無言。

  「又跟他吵架了?」徐玉問我。

  「他不會跟我吵架的。」我說。

  從戲院出來,我跟徐玉分手,回到中環我獨居的家裡。我的家在蘭桂坊附近一棟六層高沒有電梯的大廈裡。我住在二樓。單位是租回來的,面積有六百尺。一樓的單位最近開了一間專賣蛋糕的店子,老闆娘姓郭,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印尼華僑,樣子很精緻,身材略胖。她在印尼出生和長大,嫁來香港,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她做的蛋糕跟本地做的蛋糕不同,她選用奶油做蛋糕。

  「奶油蛋糕是最好吃的。」她自豪地說。

  她做的蛋糕顏色很漂亮,我就見過一個湖水藍色的蛋糕,那是我見過最漂亮的蛋糕。

  她的蛋糕店不做宣傳,門市也少,主要是接受訂單,但口碑好,一直客似雲來。店裡只有一個助手,每一個蛋糕,都是郭小姐親手局的。每天早上起來,我幾乎都可以嗅到一陣陣蛋糕的香味,這是我住在這裡的一筆花紅。

  蛋糕店每晚八時關門,今天晚上我回來,卻看到郭小姐在店裡。

  「郭小姐,還沒有關門嗎?」

  「我等客人來拿蛋糕。」她客氣地說。

  「這麼晚,還有人要蛋糕?」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人出現,走進蛋糕店。

  郭小姐把蛋糕交給那個男人,跟他一起離去。

  那個人是她丈夫嗎?應該不是丈夫,她剛才不是說客人的嗎?她會不會拿做蛋糕作藉口,瞞著丈夫去走私呢?那個中年男人樣子長得不錯。郭小姐雖然已屆中年,但胸部很豐滿,我猜她的尺碼是三十六B  (這是我的職業本能)。

  我跑上二樓,脫掉外衣和褲子,開了水龍頭,把胸圍脫下來,放在洗手盆裡洗。我沒有一回家便洗內衣的習慣,但這天晚上天氣燠熱,又跟徐玉在中環跑了幾千米,回家第一件事便想立即脫下胸圍把它洗乾淨。這個淡粉紅色的胸圍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胸圍。我有很多胸圍,但我最愛穿這一個。這是一個記憶型胸圍,只要穿慣了,它習慣了某一個形狀,即使經過多次洗滌,依然不會變形。我不知道這個意念是不是來自汽車,有幾款名廠汽車都有座位記憶系統,駕駛者只要坐在司機位上,按一個摯,座位便會自動調節到他上次坐的位置。我認為記憶型胸圍實用得多。但記憶系統不是我偏愛這個胸圍的主要原因,我第一次跟阿森玉帛相見,便是穿這一款胸圍,他稱讚我的胸圍很漂亮。穿上這個胸圍,令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

  阿森今天晚上大概不會找我了。

  清晨被樓下蛋糕店局蛋糕的香味喚醒之前,我沒有好好睡過。今天的天色灰濛濛的,一直下著毛毛細雨,昨天晚上洗好的胸圍仍然沒有乾透,我穿了一個白色的胸圍和一襲白色的裙子,這種天氣,本來就不該穿白色,可是,我在衣櫃裡只能找到這條裙子,其他的衣服都是皺的。

  經過一樓,習慣跟郭小姐說聲「早晨」,她神情愉快,完全不受天氣影響,也許是昨天晚上過得很好吧。

  走出大廈,森在等我。他穿著深藍色的西裝,白恤衫的衣領敞開了,領帶放在口袋裡,他昨天晚上當值。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故意不緊張他。

  「我想來看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吃早餐?」

  「你不累嗎?」

  「我習慣了。」

  看到他熬了一個通宵的憔悴樣子,我不忍心拒絕。

  「家裡有麵包。」我說。

  我和森一起回家,然後打電話告訴珍妮我今天要遲到。

  我放下皮包,穿上圍裙,在廚房弄火腿三文治。

  森走進廚房,抱著我的腰。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哪裡嗎?」我問森,我是故意刁難他。

  森把臉貼著我的頭髮。

  「你從來不知道我每天晚上去了哪裡。」我哽咽。

  「我信任你。」森說。

  「如果我昨天晚上死了,你要今天早上才知道。如果我昨天晚上跟另一個男人一起,你也不會知道。」

  「你會嗎?」

  「我希望我會。」我說。

  如果不那麼執迷的只愛一個男人,我也許會快樂一點。愛是一個負擔。唐文森是一間大銀行的外匯部主管,我們一起四年。認識他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他比我年長十年,當時我想,他不可能還沒有結婚,可是,我依然跟他約會。

  在他替我慶祝二十五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我終於開口問他:「你結了婚沒有?」

  他凝望著我,神情痛苦。

  我知道他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

  作為第三者,我要比任何女人更相信愛情,如果世上沒有愛情,我不過是一個破壞別人家庭幸福的壞女人。

  森吃完三文治,躺在沙發上。

  「累不累?」我問他。

  他點頭。

  「昨晚匯市波動很大。」

  我讓他把頭擱在我大腿上,替他按摩太陽穴。他捉著我的手,問我:「你不恨我嗎?」

  我沉默不語。我從來沒有恨他。每個星期,他只可以陪我一至兩次,星期天從來不陪我。以前我跟家人一起住,我和森每個星期去酒店。這種日子過了兩年,一天,我問他:

  「我們租一間屋好不好?我不想在酒店裡相好,這種方式使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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