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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晨薔    


  「中國有不少畫家喜歡畫馬,與這類似的畫很不少。」

  「不,不是類似,就是這一幅!」風荷說得很肯定。

  亦寒差一點笑出來。他聽媽媽說過,這幅畫是爺爺一位老朋友贈送給爺爺的五十壽禮。這個朋友是個中醫,並不是畫家,但很擅長畫馬。平時他很少作畫,更不賣畫,這幅畫是應爺爺請求而作,所以可以說是海內孤本,獨一無二的。風荷又何緣得見呢?她準是把另一幅有點兒相像的奔馬圖跟它混淆起來了。

  然而,這幅深深印在腦幕上的畫,此刻卻喚起了風荷對於遙遠往事的回憶。

  記得她還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見過這畫,喜歡這畫,經常地幾乎是每天都看到它。漸漸地,她覺得這幅畫有個地方挺彆扭,因為其中一匹正要揚蹄飛奔的馬,竟只有三條腿。

  她反反覆覆地看那幅畫,希望找出那本該有的第四條腿來,多少次長久的凝望,讓她小小的脖子都酸痛了。那感覺彷彿現在都還能體會到。但是,找來找去,就是缺一條腿。這怎麼可以呢!

  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偷偷地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毛筆,在她認為最恰當的位置上,給那匹馬加上了一條腿。做了這件事後,她心裡是既舒坦又緊張。

  雖然後來她到底為此挨罵了沒有,已完全記不得了,但對自己的第一個傑作——畫了一條馬腿,卻印象極深。

  長大後,她曾想,畫家絕不會畫出三條腿的馬來,一定是自己當初沒看明白。她多麼想再看看這幅畫,但在家中卻遍找無著。問爸爸媽媽,他們說記不得家中曾有過這樣一幅畫了。這幅畫,猶如她喜愛的水鄉風景一樣,就這樣沒來由地卻十分牢固地留在風荷腦中。

  風荷仍站在這幅畫下面,笑著把這件事告訴了亦寒。

  「你看,我小時候夠調皮,夠膽大,也夠俊的吧!」

  如此清晰準確的敘述,使亦寒無法懷疑它的真實性。聽著聽著,他彷彿突然被一根大釘子釘在地上,整個人都僵住了。

  太奇怪了!當年,他住進夏家這座宅子不久,就在書房裡看見這幅畫,並且發現畫上有一條明顯是後加上去的馬腿,因為那筆觸如此稚拙,因為那匹馬本來已有四條腳,只不過被其它幾匹馬交錯重疊的腿遮住了一條,只露出一點容易被人忽略的蹤影。

  他不敢去問父親,卻為此問過母親。文玉說,她不懂這些字畫,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叮嚀他別再多問了,免得惹父親發脾氣。聽那話音,似乎父親曾為此發過火。

  亦寒一直不明白,是誰加了這一筆,難道竟然是風荷!這又怎麼可能?

  莫非這畫本是葉家的舊物,後來才到了夏家?但那上面的題款明明寫著祖父的名號:「松如兄雅屬……」媽媽講得一點不錯呀!

  除此以外,便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風荷幼年曾經在夏家生活過,而且是在自己住進夏家以前。

  有這種可能嗎?!

  就在亦寒站著發怔時,風行卻搬了一張方凳,想站到凳上仔細看看這幅畫。

  亦寒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不應該讓風荷看到這幅畫上加上去的那一筆,他慌忙開口阻止:

  「風荷,別……,快來,你來看看這本書……」

  但是風荷已湊近這幅畫,認真地看起來。

  亦寒緊張地盯著她的背影。

  果然,她慢慢地回過頭來,剛才還是紅潤的臉變得那麼蒼白,纖巧的唇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好像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亦寒驀地哈哈笑了起來,故意愁眉苦臉地說。「這下完了!我小時候的傻勁也被你發現了。我也以為那匹馬只畫了三條腿。」

  風荷的眼睛霍然亮了,臉上頓時有了光采:

  「這麼說,這條腿是你加上去的?」

  「是啊,不過我沒你的運氣好,為此還挨了父親好一頓打呢!」

  風荷從方凳上下來,釋然地笑了:「真有意思,我們兩家有過同樣一幅畫,又偏偏碰上我們這一對傻瓜!」

  看過了兩間藏書室,亦寒提議休息一下。兩人又回到客廳,邊喝著在洋油爐上煮沸的開水泡好的茶,邊隨意聊著。

  「亦寒,這麼座大宅子,連個看門的都沒有,就不怕有人來偷?」風荷好奇地問。

  「沒什麼可偷的。值錢的東西都搬走了。剩下的就是些搬不動的舊家俱和書。這些書,小偷不懂它們的價值,也不感興趣,」亦寒笑著說,「而且,隔壁有一家鄰居,是一對年老的夫婦,受我的拜託,隔幾天就來幫我打掃一下。」

  他們雖然在閒聊,但亦寒的思緒始終未離開剛才那幅畫引起的疑問。他看風荷情緒不錯,便有意把話題引到盤旋在他心中的問題上來:

  「風荷,你後來再沒向伯父母瞭解過關於你親生父母的事?」

  風荷垂下了頭,半晌,才低沉地說:

  「我問了。但他們說,他們真的不知道我父母究竟是誰。爸爸媽媽是很通達的人,他們絕不會因為怕我去找親生父母而故意隱瞞。我想,很可能我是個棄嬰……」

  她唉了口氣,眼光慢慢轉向窗外,哀傷地說:

  「我也不想多問了。看得出來,每談起這件事,我爸爸媽媽就很痛苦不安。我決心把他們當成我的親生父母,既然養下我的父母早就拋棄了我……」

  對於自己的來歷,對於自己進入葉家以前的生活,在風荷頭腦中看來確實是一片茫然。真實的情況,無疑是存在的,但想讓風荷回憶起來,似乎已不可能。而且,風荷的神情,也使赤寒不忍再追究下去了。

  他想:等我從廣州回來,時間充裕些,再來慢慢解開這個謎吧。

  他決心暫時撇開這一切,於是,拎過桌上的一個大竹籃,輕鬆地說:

  「看看大阿姨給我們準備了什麼好吃的。這是她今早放在汽車裡,一定要我帶來的。我還真有些餓了,你呢?」

  風荷淺淺一笑:「我也餓了。早上只喝了一杯牛奶。」

  她幫著亦寒把籃子裡一包包的東西拿出來,有鹵蛋,燒雞,烤肉,竟然還有一包干炸黃魚。

  「呵,這麼多好東西!我都要流口水啦!」亦寒高聲大叫。

  風荷也興高采烈地說:「我們把東西拿到樓上的大房間去吃,如何?那裡陽光充足,景色好,推開後窗,就能摸到後院那棵白果樹的枝幹。」

  話剛出口,她就被自己的話嚇住了。她的臉色倏地變白,白得近乎透明,但那雙眸子卻是漆黑的,露出恐怖的神色。

  「亦寒,我怎麼啦?樓上真有個大房間嗎?我怎麼會知道……我從未去過……」

  這也正是亦寒想問的話呀!別說風荷,連亦寒自己也好久沒上過摟了。風荷上次來時,只到過這個客廳。今天是第二次來,也只是看了前院的天井和樓下幾個房間。她怎會知道樓上的房間,甚至還知道後院那棵白果樹?

  「後院真有白果樹嗎?」風荷緊張地問。

  「是的,」亦寒回答。

  風荷咬住那變得毫無血色的下唇,顫顫地又問:

  「在樓上的大房間裡,真能摸到白果樹的枝幹?」

  「是的,」亦寒還是這兩個字的回答。

  「難道上一次來這裡時,我在夢遊中上過二樓?」風荷的聲音如夢囈。

  亦寒遲疑了一下,然後下決心似地說:

  「只是這一棵枝幹能伸進二樓窗戶的白果樹,十年前就被雷劈斷,現在只剩下樹樁了。」

  風荷的臉色漸漸地由白變青……

  葉太太剛走上二樓的雅座,就看到亦寒已從一張小圓桌旁欠起身,在向她招呼。

  下午時分,正是西菜社生意清淡的時候,樓上雅座更是寥無幾人。

  葉太太在亦寒對面坐下。戴領結、穿西裝的侍者馬上就禮貌地端上了滾燙的咖啡和幾碟點心。

  「葉太太,我……」

  不等亦寒說下去,葉太太已豎起一根手指,笑著說:

  「該改口叫我伯母了吧?」

  亦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了聲:「伯母。」

  沉吟了一會,他才接著說:「今天麻煩你跑一趟,是因為,我有些話想問問伯母。」

  葉太太點點頭。她當然知道,亦寒明天就要動身去廣州,今天下午還匆匆約她出來,肯定是有什麼事情。

  她認真地凝視著亦寒,準備聽他說下去。

  看到葉太太那坦誠、鼓勵的眼光,如果說亦寒原先還有一絲顧慮的話,現在也已打消了。他決定開誠佈公地轉入談話的主題。

  「伯母,我想知道,鳳荷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

  「風荷也問過這個問題,但我們確實不知道,」葉太太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十五年前,我們曾尋找過她的父母。但毫無線索。雖然我們愛風荷如同親生女兒,簡直不敢想像她有一天會離開我們,但是,我們也真誠地希望她能與自己的生身父母團聚。」

  亦寒明瞭伯奇夫婦的為人,他毫不懷疑葉太太講的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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