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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頁     晨薔    


  「那麼說,風荷是你們從育嬰堂裡抱回的棄嬰?」

  葉太太搖了搖頭。

  「那她究竟是怎樣進入你們家庭的呢?」亦寒不解地問。

  葉太太沒有馬上回答。她緩緩地用小勺攪動著杯裡的咖啡,突然提了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亦寒,你讀過周邦彥的一首以『燎沉香』三個字開頭的詞嗎?」

  「燎沉香,消溽暑……」這不是周邦彥有名的《蘇幕遮》詞嗎?亦寒雖非攻文之士,但出於興趣,倒也讀過不少家中所藏的舊書,這首詞便在他所讀的範圍之內。

  他答道:「這首詞我讀過。而且我猜風荷的名字就是取自詞中的一句,對嗎?」

  「你能背誦這首詞嗎?」葉太太又問。

  這首與風荷名字有關的詞,亦寒最近還念過,當然記得很熟。於是,他呷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曼聲吟誦道: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

  上初陽千宿雨,水面清圓,—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

  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隨著亦寒的吟誦聲,葉太太兩眼閃現出淚花,她的思緒飄向了十五年前……

  那是一個炎熱而潮濕的夏季。昨夜一場大雷陣雨後,清晨總算放晴,空氣顯得近日來少有的涼爽、清新,樓前花園裡一片鳥語花香。

  令超剛上中學,每天照例由伯奇的車把他帶到學校,然後怕奇再去銀行。這幾天令超正在期末大考,早上他匆匆扒了幾口早飯,就催促父親趕快動身。

  見父親終於作好了出門的準備,提起公文包,令超手裡揮動著書包,一路跑著去開大門。

  忽然,門外響起了他驚訝的叫聲:

  「爸爸,媽,快來!快來看……」

  葉太太跟在伯奇身後,走到大門外。一眼就看到,緊貼著石階,一個小女孩蜷縮著身子、正熟睡著。

  她那小小的衣裙上沾滿了泥巴,腳上的鞋子只剩下一隻,濕透了,而且很髒。頭髮也是濕漉漉的,貼在額上,臉上手上也有許多泥點。

  她小嘴微微張著,睡得很香。令超的大聲喊叫也沒能驚

  醒她。

  那時在葉家幫傭的沈媽也出來了。她俯身輕搖著那個女孩,連聲叫道:「孩子,快醒醒,睡在這裡要生毛病的,快醒

  醒。」

  小女孩動了動,終於醒了。哦,那是一雙多麼清澄、動人的大眼睛!她天真地、毫無戒備地看看圍在她身邊的人們,彷彿她的突然出現,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葉太太蹲下身子,親切地問:「孩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她用手背擼開披在額上的亂髮,搖搖頭不回答。然後,看著葉太太,輕聲地說:

  「我餓了。我想吃飯。」

  沈媽把她抱了起來,說:「好孩子,你告訴我們,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去。」

  孩子忽然「哇」地一聲哭起來,揉著眼睛,抽抽嗒嗒地說:

  「我要回家,我要找寄姆媽……寄姆媽……」

  葉太太和沈媽忙哄她別哭,又一再想問出她住在哪兒,但看來這個頂多才四、五歲的孩子,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連自己的名字*什麼都說不清。只是一個勁地叫著「要寄姆媽」。

  上海人稱乾爹、乾媽為寄爹、寄姆媽,難道說這孩子是過繼給人家,而且就住在寄姆媽家?為什麼不聽她要爸爸媽媽呢?

  已經有圍上來看熱鬧的人了。葉太太當機立斷,叫伯奇先帶著令超去上學,然後讓沈媽把孩子抱進去,先給她洗個澡,吃飽了飯,然後再設法送她回去。

  兩天過去了。伯奇夫婦反覆問這小女孩,想幫她找到父母,送她回家。可是從孩子零零碎碎的答話裡,只聽出了,他家門外有一條河,裡面游著小鴨鴨,還有小船。家裡還有一條老牛、一條小牛,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老牛確實是牛,小牛卻是這孩子的小哥哥。照此看來,這孩子是生活在鄉下的了,那麼又怎麼會跑到大上海來呢?太不可思議了!

  再問她,又說,家裡房子真大,樓梯很黑,走起來會

  「吱呀吱呀」地響,房裡有電燈,有大床,還有洋娃娃……這還比較對頭。可是,孩子根本不知道地址,說不清這房子在哪裡。問她怎麼會跑出來,她更是眨巴著一雙大眼睛,茫茫然地無從說起。

  又過了一天,孩子突然冒出一句:「我爸爸媽媽都死了。是寄姆媽告訴我的。」

  看來,這個寄姆媽在孩子的生活中很重要。葉太太趕忙問:

  「好孩子,你寄姆媽叫什麼名字?」

  「他就叫寄姆媽,」女孩眼睛亮亮的,肯定地說;「大家都她寄姆媽!」

  大家?那麼說家裡一定還有別人?

  「告訴我,還有誰叫她寄姆媽?」葉太太問她。

  「還有……」女孩突然住口,閃動著長長的睫毛,陷入了沉思。

  葉太太又問了一遍,孩子還是不說話,卻一扭身從葉太太膝上滑下,跑到沙發那兒,把臉埋在坐墊裡,再也不肯回答任何問話了。

  伯奇到附近的巡捕房去打聽,人家回答,周圍並沒有人本報告孩子走失。又說,如果無人認領,可以把孩子交給他們,由他們轉送到孤兒院去。

  幾天來,這女孩在葉家已很習慣了,從不吵著要回家去。連「寄姆媽」也越來越少提起。她在整幢房子裡樓上樓下地跑,在花園那些小樹林、花叢裡玩。好像到處是新天地,到處有樂趣,經常能聽到她「咯咯」的歡笑聲。

  這天晚上,葉太太走進伯奇的書房。

  「伯奇,我們把這孩子留下吧。就讓她當我們的女兒,」葉太太懇切地看著丈夫說。

  伯奇知道,自從生了令超後,因病不能再生育的妻子,一直遺憾沒有一個女兒。他也看出妻子很喜歡這個女孩,連他自己和令超也越來越被這天真、可愛的小姑娘所吸引。

  「淑容,我當然贊成。只是,如果她家的大人找來呢?」伯奇躊躇地說。

  「我猜想,這孩子的父母,很可能真像她所說的,已經死了。而那個所謂寄姆媽顯然也沒有真正關心她。要不怎麼不找她呢?巡捕房你去過了。這幾天我一直在看報,注意有沒有尋人啟事,也沒有。」葉太太把經過深思熟慮的想法一股腦吐了出來,「再說,如果我們不收留她,這可憐的孩子就只好進孤兒院了。」

  夫妻倆商量的結果,是先把這孩子留下來,如將來她的親人找上門來,再把孩子還給他們就是。

  「伯奇,既然決定把這孩子留下,你給她取個名吧。」葉太太見丈夫終於同意把孩子留下,高興得滿臉帶笑。

  正在這時,書房門被推開了。那小女孩把頭伸進來,一見伯奇夫婦都在向她微笑,她那亮晶晶的眼珠一轉,索性跳了進來,一下撲到葉太太懷裡。

  伯奇看到這孩子身上穿的還是她自己的那件衣裙。沈媽把她洗得乾乾淨淨。衣料雖很一般,但裙子上卻繡著精緻的花:兩三片荷葉,配著荷花、蓮蓬和嫩藕。伯奇又想起發現這孩於的那天清晨,一夜雷雨後,天剛放晴,鳥雀歡叫。

  周邦彥的詞《蘇幕遮·燎沉香》從他腦中閃過。於是,他說:

  「我們叫她風荷吧。」

  這以後,既沒有風荷的親人找上門來,伯奇夫婦也沒有找到風荷自己家的線索。而風荷卻已完全把伯奇夫婦當成了自己的父母,親熱地稱呼他們爸爸媽媽,叫令超哥哥。在這個新家中,愉快地生活下來。

  從此,葉太太每晚在禱告時,都要加上一句:感謝上帝,在那個夏日雨後的清晨,給他們送來了一個天使般的女兒……

  就這樣,十五年的歲月過去了……

  葉太太把這段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夏亦寒。

  「除了已病故的沈媽外,伯奇、令超和我,都清楚地記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幕,」葉太太苦笑了一下,又說,「而那一幕的主人公——風荷,卻對此完全沒有印象了。她當時實在太小。所以,她從來以為我們是她親生的父母。」

  回家的路上,夏亦寒一直在苦苦思索著。

  十五年前,風荷突然出現在葉家的門前,顯然與風荷後來的發病出走有關。說不定,這是她幼時的一次發作,也許還是第一次發作。而正是在這一次之後,她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家,也失落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亦寒預感到,如果順著這條線索追下去,很可能找到風荷發病的根源,從而找到徹底根治它的辦法。

  這不能不說是今天與葉太太談話的一個意外的收穫。

  但是,亦寒今天本來是想瞭解風荷究竟與夏家有沒有關係的。

  風荷拜訪老宅時的一些表現,實在太奇怪了。她很清楚壁爐通風的秘密裝置,她所說的與那幅《奔馬圖》的關係,她知道樓上的大房間能摸到白果樹的枝葉,等等,都表明風荷曾到過這座老房子,而且似乎還很熟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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