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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晨薔 夏中范從襯衣口袋裡掏出個扁扁的小盒子,又朝文玉跟前湊了湊,打開盒蓋。 「啊!」盒中是一支花樣精巧的簪子,正在壁爐熊熊火光下閃爍著。 文玉不禁抬頭看了夏中范一眼,那眼光裡除驚奇,還有感激。 「來,我給你戴上。」夏中范取出簪子,把它插在文玉濃黑的秀髮邊。然後仰身朝後觀賞著,輕柔地說:「文玉,這樣,你更漂亮了!」 文玉抬手摸了摸金簪,雙目流光溢彩,心頭激動萬分。這可是她擁有的第一件金首飾啊。 她轉過臉來,剛想說一聲「謝謝」,猛地接觸到夏中范。那癡迷欲醉的眼光,心口不禁一陣狂跳,臉燒得滾燙。 夏中范那英俊的臉龐漸漸向文玉貼近。她已清晰地聞到他嘴裡的酒氣和身上那種昂貴的香水味。就在她尚未明白該怎麼做時,夏中范的嘴已經緊緊貼在了她的雙唇上,接著,她的整個身子就被夏中范一把攬進懷裡,一陣被電擊中的酥麻感流過文玉全身,這是以往同文良親近時,從未體驗到過的。她顫抖著,閉緊眼睛。 文玉感到老爺的手在解她衣襟上的布紐扣,她霎時驚醒了,呻吟般地哼著。「不,不要……」 但夏中范把她摟得更緊了,他的嘴已經從文玉的唇下移到頸部、胸口。他已經把文玉壓翻在地毯上。 不知為什麼。文玉沒有喊叫,沒有拚命掙扎,她只是徒然地自衛著,一面聽著自己一向崇拜、敬畏的老爺在耳邊喃喃地說: 「哦,文玉,我的玉,跟我吧,跟我吧。給我生個兒子,你就是夏家的恩人。我要把那個不會生蛋的老雞婆一腳蹬開,讓你做我的太太……」 太太?就像大馬路上那些穿綢衫、戴金鏈、坐包車的闊女人那樣? 「你不信?我賭天發咒……」夏中范彷彿瞭解文玉的心思,喘咻咻地說。 文玉的意識模糊了,她全身癱軟,不再掙扎,聽憑夏中范的任意擺佈…… 以後的十天,太太從崇明島回來前的十天,文玉簡直像在夢中度過似的。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快樂的十天,但也是僅有的快樂的十天,讓她付出慘重代價的十天。 第二年夏天,一個悶熱的夜晚,季文玉突然回到離別已一年多的家鄉。 母親和文良喜出望外。文玉在上海給他們的信不多,每次托人代寫的書信,又總是老一套的平安家報,根本無法慰藉他們對文玉的思念和牽掛。 「玉兒,我的乖乖,你總算回來了。」正在門前大樹下 就著月光納鞋底的母親,伏在文玉胸前,又哭又笑,雙手 不斷撫摸著文玉的臉頰,「快讓我看看,哦,瘦了,瘦多 了!」 文良激動地在旁邊搓著雙手,不知說什麼好。趁母親低 頭抹淚的當兒,他一把拉住文玉的手,把她往屋裡拖,一面興奮地說: 「小玉,你回家來了,真好!你來看,我把我們的櫃於都打好了……」 文玉一手挽著母親,一手被文良拉著進了屋。她已不太能習慣屋裡的昏暗,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強看到屋角站著一個塗著紅漆的五斗櫃,似乎正面那塊小小的玻璃上,還描畫著五顏六色的花草,顯得挺鄉氣的。 文良留心著文玉的神色。這櫃於是靠他去年冬天打短工掙來的錢做的,專等與文玉成親時好用。他多麼希望文玉能喜歡他用辛勞和血汗換來的這個櫃於。 但是文玉那漠然的表情使文良忐忑不安:看來她不大中意這個櫃子? 「玉兒,這次回來,不走了吧?」母親充滿期望地問,這也是文良心裡急著想問的。 文玉沒有答話,她吃力地在床沿旁坐下,用手緊了緊身上的斗篷。 母親和文良這才發現,雖然天氣很熱,文玉身上卻還不合時宜地披著什寬大的布氅。 「傻孩子,天這麼熱,還不快脫了!」母親伸手便幫文玉解斗篷的衣帶,「文良,快打點水來,讓你妹妹洗洗臉。」 文良歡快地答應一聲,轉身走了。 文玉把母親的手輕輕撥開:「娘,我自己來。」她一邊動手解斗篷,一邊用極平淡的語調說:「我這次回家,是來坐月子的。」 母親嚇了一跳。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坐月子!她兩眼瞪著自己的女兒,結結巴巴地問: 「你說什麼,坐……坐……」 其實,問什麼都是多餘的了。斗篷一脫下。露出裹在花洋布衣衫下那鼓得圓圓的肚子,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妊娠已將足月,說話就該臨盆了。 「你,怎麼……」母親像遭到雷擊一樣,愣了愣神,才手抖抖地指著文玉,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娘,老爺已收我做了二房。」 「二房?」 「是的,是的,」文玉不容母親再問,急急地說:「太太不會生養,她很喜歡我,勸老爺收我做二房。老爺人好,我就答應了。現在我是夏家的二奶奶,不是傭人了……」 「匡咚」一聲,是盛滿水的木盆砸在地上的聲音。 母女倆一齊朝門口看去,只見文良傻站在那裡,水流了一地。 猛地,他雙手捂著臉,轉身衝出屋去。 文玉身子一晃,差一點暈倒在床上…… 一夜功夫,季文良足足老了十歲。天快亮的時候,他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自己那半間披屋,鬍子拉碴,滿臉憔悴。 文玉正在屋裡等著他。見他進門,文玉怯怯地叫一聲 「哥」,淚珠兒就串串滾落下來。 文良先是呆了一下,隨即跑到缸邊舀了一瓢水咕嘟嘟直灌下去,扔掉木瓢,就拿脊背對著文玉。 「哥,我想去死……」文玉哽咽著,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你當上二奶奶了,從此榮華富貴,說什麼想死!」文良聲音嘶啞,頭上青筋直跳,卻並沒有轉過身來。 「那,都是我騙娘的。我不想讓她老人家傷心。」 「怎麼?沒那麼回事?那……你這肚子裡……」文良轉身一步衝到文玉面前。 「是老爺的。」 「這個畜牲!」文良一拳砸在小桌上,「我要去殺了他!」 「不,不,這只能怪我自己,」文玉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怪你自己?」文良一怔。他一把抓住文玉的手,狠命地捏著,眼看文玉疼得流出了眼淚,「這麼說,是你心甘情願的?你……」 突然,文良用力丟開文玉的手,瘋狂般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像一柄尖刀直刺文玉的心臟,攪得她的心直淌血。但她並沒去阻止,一直等文良笑夠了,她才神色黯然,但卻字字清晰地說: 「哥,我對不起你,你恨我也好,打我、罵我也好,我這一輩子,欠了你,只好來世報答。哥,除了娘,你就是我最親的人,看在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份上,我來向你討個主意。」 文良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臉,淚水從他那粗糙的手指縫裡滾落下來。他的兩條腿就像被抽去了筋,軟得撐不住,不由自主地在那張吱吱直叫的小床上坐下。 文玉默默地坐到他身旁。 「哥,你聽我說,這些話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講。老爺膽小沒用,鬥不過太太。太太不讓他收我做二房,不准我把孩子養在他家。老爺只好叫我先回鄉下,生下孩子再說。如果我能生個小伙,給他夏家續了香火,不怕太太不承認我們。」 文玉的聲音越說越輕,最後這幾句輕得就像是在對自己低語:「真沒想到,我就是這麼個命!在輪船上,我真想往江裡一跳了事,可是,我還想看看娘,還想看看你……」 文玉啜泣起來,她那悲傷的哭聲,使文良心中一陣陣地疼。他一把捏住文玉的手臂說: 「小玉,去他的夏家老爺,去他的大上海,你再也別去那火坑了。等孩子生下,我們就結婚。」 「哥,你瘋了!這怎麼可以。」文玉邊流淚,邊搖頭, 「你會被人笑話死的。」 「我不怕,只要你跟我過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和這個孩子。」文良急切地說。 「不,文良哥,我沒臉再嫁給你。我不能一輩子讓人指著脊樑骨糟踐……」文玉哭得更傷心了,「再說,還有娘,她怎麼受得了。」 文良默默鬆開文玉的手臂,他不能不承認文玉的話是有道理的。半晌,他才沉重地說: 「我不能勉強你。不過,你不該老想到死,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娘也活不長。」 一提到母親,文王心裡就更難受。這一年來,娘明顯地瘦弱了,蒼老了。昨晚,當她看到自己的大肚子時,差一點昏過去。後來總算相信自己真的成了夏家二奶奶,卻又擔心起自己往後在夏家的日子來,流了半夜的眼淚,好說歹說才勸住了。如果自己真去尋死,娘可怎麼活呵! 想到這裡,文玉咬了咬牙,狠狠地說: 「這就是我的命,我認了。哥,你說得對,我不去死。生下孩子,我就回夏家去,我要去討個公道,我要我該得的那個名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