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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晨薔    


  八月十五中秋節剛過,文玉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一過滿月。她就狠狠心把兒子留在母親身邊,隻身回上海去了。

  夏中范一聽說自己得了個兒子,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他一個勁埋怨文玉,不該把兒子留在鄉下。

  「不是太太說過,不認這個孩子嗎?你要兒子容易,得先把我的名份定下來再說。」文玉冷冷地甩出這一句。

  這回夏中范不知哪來的勇氣,為收文玉做二房的事,跟嚴氏大鬧了一場。經過一個多月的冷戰熱吵,最後兩人終於達成了一個協議:嚴氏同意給文玉一個姨太太的名份,如果文玉再生孩子,當然是夏家的子女。但已經生下的那個,卻絕不准進夏家的門。

  「誰敢擔保這小雜種準是夏家的根?皇宮裡還有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呢,就不興這小賤人騙你!」她一面抽著水煙,一面拿著報紙捻子點著夏中范的鼻子說。

  依文玉的意思,她絕不接受這個條件。但經不住夏中范軟哄硬求,菊仙也勸她:

  「事已至此,只好先走這一步了。你有了這個名份,總比現在這樣不明不白的好。孩子的事,以後再慢慢說,這麼個活人兒一天天長大,太太不認賬也不行啊!」

  文玉只得點頭。於是夏中范叫人在距夏宅不遠的徐家匯賃了幾間房子,要文玉到鄉下去把母親、哥哥和孩子一起接來。他告訴文玉,已經給季文良在自己的一個店舖安排了個事做,以後,他們就可好好在上海生活了。

  這回,文玉真是鳳風光光回鄉搬家去了。可是文良不願走。母親對文玉說,既然文良不去,她也不想離開鄉下,直急得文玉要對他們下跪。

  文良又一次心軟了。他從來沒有違拗過這個妹妹的任何一個意願,這次也以他的讓步告終。

  但文玉的另一個建議卻被他斷然拒絕。原來,文玉這次帶了些錢回家,說要幫哥哥娶門親,一起到上海去。她才一提這話頭,文良就眼睛一瞪,額上青筋亂跳,嘴角直抽,氣得說不出話來。嚇得文玉再也不敢提這檔子事了。

  文玉當然不知道,文良之所以最後同意去上海,實在也有他的想法。雖然今生只能與文玉兄妹相稱,但能常常見到她,也就滿足了。何況,他已離不開文玉那活潑可愛的孩子。在心底裡,這孩子不是他季文良的外甥,而就像是他的兒子。

  他們剛剛搬進新居,夏中范就趕來了。他是來看兒子一的。抱著那已經半歲,會笑,會呀呀叫的胖小子,夏中范竟然熱淚盈眶。

  他給兒子取名亦寒,並對文玉母親和季文良說;「生活費我每月讓文玉送來,只要你們照顧好亦寒就行。」

  相信多子多福的夏中范很想讓文玉再為他生幾個孩於。可不知為什麼,這以後文玉雖也懷過幾次,但都流產了。結果幾年過去,夏府並未有添丁之喜。

  每次文玉小產,嚴氏就冷笑不止。喜形於色。季媽把一切看在眼裡,她有點懷疑是太太暗中搗鬼,在文玉吃的東西裡下了什麼藥。那年太太在尼姑庵裡服藥唸經白白折騰半個月,孩子沒懷上,但關於懷孕、流產這方面的事兒和偏方奇藥倒聽得不少。可是,也沒有抓到什麼證據。

  夏中范起初還沉得住氣,好言安慰文玉,可是一連幾回功敗垂成,也弄得他傷心失望起來。眼看亦寒成為他的獨苗,當然也就愈加喜歡和金貴。他幾次想把亦寒接進府來,無奈太太嚴氏死死咬住當初的協議,無論如何不肯鬆口。

  文玉的痛苦可想而知。每次懷孕,她就感到有了希望,於是處處小心在意,盼著足月臨盆。可是,誰知天不從人願,一再流產不但弄得她身體虛弱,而且心情壞透。暗地不知流過多少淚。她覺得對不起夏中范,又想念小亦寒,曾幾次要求搬到徐家匯去跟兒子同住。但夏中范不答應,她母親也不願意,說:「這算怎麼回事,就好像玉兒被夏家趕出來似的。」於是文玉只得留在夏家,每天忍受著嚴氏的橫眉豎目和冷嘲熱諷。

  一轉眼,亦寒已經七歲了。

  這一年早些時候,夏中范的一位叔伯大哥過世,按照排行和本族的規矩,一整套祭祀祖先用的禮器使移交到了夏中范手中,以後每年歲末祭祖的儀式就由夏中范主持。到那一天,夏氏在上海的所有同宗兄弟,都將攜全家老少前來參加祭祖之儀。保存祭器,既是一種義務,更是一種榮譽,表明了在本族中的地位和威望,所以夏中范對此十分看重。

  一過臘月十五,季媽就領著兩個女傭;在太太指揮下忙開了。文玉不懂那些規矩,插不上手。

  臨到祭祖的正日,夏中范起個大早,親自檢查一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很是滿意。

  吃過早飯,他踱到文玉房裡,興沖沖地說.

  「文玉,你去打個電話,讓文良把亦寒帶來。今晚祭祖,亦寒要在祖宗像前磕頭的。」

  文玉沒有馬上答應。她想起,夏中范三十五歲生日那天,她依了他的話,特意去把兒子接來給爹爹拜壽。就在文玉牽著小亦寒的手,要給高坐在堂上的老爺太太磕頭時,嚴氏竟當著滿座賓客,冷笑一聲,說:「我沒那麼大福份,」然後拂袖而去。鬧得復中范和她都尷尬萬分。

  自此以後,文玉就再沒讓亦寒來過夏府。孩子一天天大了,懂事了,她不忍心讓天真的孩子受這種委屈。想到這兒,她對夏中范說:

  「我看算了吧,免得又弄出什麼事兒來。」

  「她敢!」夏中范知道她的意思,把眼一瞪,朝意想中嚴氏所在的方向一扭頭,理直氣壯地說:「今天是我夏家祭祖,亦寒是我這一支的長子,怎麼能不來?她又不是不懂家規家法,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敢不敢胡鬧!」

  文玉在心中輕歎一聲,老爺啊老爺,這些年來,我還沒摸透你的脾性嗎?背著太太,你說話盡可氣壯如牛,可一到太太面前,就像挨針紮了的皮球,洩了氣。哪一次鬧事,不是你讓步,陪罪收場呵!早先我受了委屈還對你說說,現在連說都懶得說,你還沒覺察出來嗎?

  不過,文玉覺得夏中范待她還不壞,不想讓他難堪,所以,今天見他又擺出一副大丈夫氣概,她只是苦笑搖頭,並不說什麼。

  夏中范見文玉不動身於,忍不住去推她:

  「文玉、快去打電話,讓亦寒早些來。你給他換換衣服,我還要教教他晚上該行的禮節。今天可得讓我們的兒子在眾人面前給我長長臉。」

  文玉不忍拂夏中范的心意,勉強答應了一聲,說等會兒就去打電話。

  夏中范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房門。他心裡清楚,論長相、論靈性,亦寒都是他們夏家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他早想有個機會讓亦寒亮亮相,殺殺那幾個嘴尖傲氣的堂弟媳的威風了。

  快吃中飯的時候,文良帶著亦寒來了。文玉和夏中范正在客廳,季媽聞聲也急急從廚房跑了來,一見亦寒,就高興地嚷道:

  「喲;小少爺又長高了!」

  七歲的亦寒確實長得比同年齡的孩子高。此刻,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衣褲,神清氣朗地站在客廳中間,見到這幾個大人,既有禮貌,又不膽怯地—一招呼著。

  夏中范樂得心花怒放,彎下腰牽住亦寒的手,喜孜孜地說:

  「亦寒,爹爹上禮拜教你念的那首唐詩,還記得嗎?」

  「記得,我會背了。我還會默寫呢!」

  「真是好孩子!」夏中范高興地一把抱起兒子,在小臉蛋上親了好幾下,才又把他放下來。

  「季媽,是誰來了,吵吵嚷嚷的!」

  客廳門口響起嚴氏冷冷的話語聲。

  誰都沒注意嚴氏是何時下樓來的。這時,只見她故意把頭昂得高高地走了進來,似乎客廳裡除了季媽外,誰都不存在。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兩眼直直地瞪著季媽。

  「太太,這是小少……」季媽「小少爺」三字沒來得及吐出口,一看太太臉色不對,趕忙改口道:「這是亦寒呀,太太,你看,他又長高不少了呢。」

  季媽一邊說一邊推了推亦寒:「亦寒,快叫大媽媽。」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嚴氏突然大喝一聲,硬生生把亦寒已到了舌尖的那聲「大媽媽」嚇了回去。

  「季媽,我不是關照過,今天家裡祭祖,事兒忙,東西也攤得多,除了請來的客人,誰都不准進客廳來,你的腦子哪兒去了?」

  「不關季媽的事,文良和亦寒是我叫他們來的,」夏中范皺起眉頭,沉著臉說。

  「哦。原來是這樣。」太太嚴氏故意拖長語調:「他們來幹什麼?」

  「今天祭祖,亦寒是我兒子,他當然應該在場。」夏中范口氣很硬。

  太太微微一怔。她用眼角掃了一下亦寒,孩子那酷似中范的長方臉形、白淨面皮、飽滿的額頭、濃黑的頭髮和那一雙像極了他母親的大眼睛,配合得是那麼和諧,自然天成。醋意和妒火頓時在她心中升起,只見她頭一仰,發出一陣子乾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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