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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晨薔 她在小書房的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果然聽到老爺在裡面答應了一聲。文玉推開門,走進來,只見夏中范正在書桌上寫字。 「老爺,太太到處在找你呢,」文玉小心翼翼地說。 夏中范的眉頭皺起來了,一臉厭煩的神色,連哼都沒哼—聲。 文玉想,老爺可真是不願看見太太,他們這個日子怎麼過法呵! 聽菊仙姐說,太太比老爺大三歲,老話講「女大三,抱金磚」。太太娘家有錢,老爺的買賣,本錢幾乎全是太太陪嫁過來的。太太今年雖說才三十多歲,看看卻像四十開外的人,又老又醜,成天捧著藥罐子,還直嚷心口疼。嫁過來十多年也沒給老爺添個孩子。文玉常想,這樣的女人,要放在鄉下,還不早給男人休了?可她還仗著娘家有錢,霸道得很,連老爺都怕她三分,對傭人就更不用說了。文玉初來時,對菊仙叫不慣「季媽」,就被她狠狠說過,嚇得文玉從此不敢當著太太面稱菊仙「姐姐」了. 文玉的同情全在老爺這一邊。老爺知書達理,對下人也是溫文爾雅的。又長得一表人才,白淨面皮,架一付金絲邊平光鏡,不管穿長衫還是西服,都儀表堂堂。太太往他身邊一站,兩人哪能般配!特別是太太常常不顧老爺臉面,當著傭人面就對老爺又吵又嚷,文玉真為老爺抱屈。 這時,她見老爺無意起身,又叫了一聲: 「太太請老爺吃晚飯呢!」 夏中范這才放下毛筆,對站立在桌前的文玉說: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文玉剛轉身要走,想起一件事。她從花布圍裙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過去說: 「老爺,這是郵差剛送來的。」 夏中范接過信一看,又交還給文玉說:「這是太太的,你給她送去吧。」 「啊喲,我真笨,老是搞錯。」文玉羞澀地一笑。 望著面前這個眉清目秀的丫頭那粉嫩的面腮,嬌羞的神情,夏中范不覺多看了她兩眼。 文玉覺察到老爺的目光,更是窘迫得根緊了嘴,慢慢低下頭去。 文玉轉身向門口走去,只聽夏中范喊道: 「你……等一等,過來。」 文玉遲疑地回到書桌前,只見夏中范拿過一張白紙,提起筆來,在上面寫上兩個宇,然後指著它們對文玉說; 「這個字念『夏』,夏天的夏,是我的姓。以後,信封上有這個字的,就交給我。這是嚴』宇,是太太的姓。看清了吧?」 夏中范指著這兩個字,認真地教文玉。 文玉仔細地看著、比較著。她覺得這兩個字寫得真好.怪不得客人們都稱讚老爺的字呢!這字兒真像畫兒一樣好看。 她忽然想起哥哥文良,他也算識幾個字的,可他寫的那字呵,歪歪扭扭,醜死了。他也想不到教我識幾個字! 「老爺,這兩個字,能給我嗎?我要記住它們,以後就不會把信搞錯了。」文玉忽閃著兩隻大眼睛,急切地看著老爺。 「當然可以,就是給你寫的嘛。」夏中范微微一笑,把寫著字的紙遞給她。 文玉把那張紙仔細疊好,放到圍裙口袋中。出門去了。 夏中范呆呆地看著文玉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聽人說崇明島上有個尼姑庵,裡面住持的老尼姑會給人算命、求嗣。特配一種藥。吃了包生貴子。靈驗得很。那庵裡備有客房,求子的女人在那兒住上個十天半月,誦經服藥,只要心誠。回家之後再不會肚裡空空。 夏太太心動了。正好夏中范要去南京洽談一筆生意,估計半個月才回來,她決計等夏中范走後,就帶上季媽跑一趟崇明,因為那庵裡只肯收住出了嫁的女人。 文玉受命和看門的阿昌伯留在家中,守著這空空的大宅子。 菊仙倒是悄悄問過文玉,要不要趁這個空兒回老家看看?如果去,她可以代為向太太求情。 文玉考慮一下,搖搖頭。來回盤纏錢差不多要化去這幾個月來辛苦攢下的大半工錢,回家又住不了幾天。再說,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她正可天天上街去逛逛大上海哩!到上海雖說已近半年,上街卻只有限的幾次。上海的繁華給她的印象太深了,大街上一排排高樓大廈,叮噹響著駛過的電車,商店裡令人眼花緣亂的貨物和變幻不定的霓虹燈,還有黃頭髮藍眼珠的外國佬,特別是那些穿著高跟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女人們,樣樣都讓她驚歎不已。那次季媽帶她上街,一個時髦女郎從她身旁走過,她看呆了似地伸出舌尖,傻站了好半天。她多麼渴望把這一切看個夠呵,對了,聽說還有個什麼樣的戲文和耍子都有的「大世界」…… 所以,她雖然很想念母親和文良,但終於沒讓菊仙姐向太太開口請假。 誰知,太太走後第三天,老爺就從南京回來了。他說,南京那邊的老闆,家中老太爺突然中風身亡,奔喪去了,一切要等過了「七七」忌日再說。他不能在南京白等這一、二個月,便決定先回上海。 聽文玉說太太去了崇明島,夏中范只是淡淡笑了一聲。 這天的晚飯,老爺讓擺在他最喜歡的那個壁爐前.雖說才十一月,老爺卻興沖沖地讓阿昌伯點燃壁爐,阿昌伯走後,他又親自動手把爐火弄得旺旺的。 文玉從沒見過壁爐這玩意兒,她好奇地在旁邊給老爺充當下手,一邊聽老爺給她講,怎樣使用一個特設的機關讓壁爐通風,使火燒旺。 老爺吩咐文玉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布下一張矮桌,他自己脫掉長衫,盤腿坐在爐前的地毯上,等著文玉給他上飯萊。 文玉去開客廳的燈,被老爺制止了,他說: 「今天難得清靜,我要就著壁爐的火光喝上幾杯。」 文玉跑進跑出地上萊。她沒注意,老爺正端著酒杯,細細打量著她呢。 上到最後一個萊,夏中范對她說: 「文玉,再去拿一副碗筷來。」 等文玉拿來碗筷,正要離開時,夏中范突然叫住她: 「別走,文玉,你來坐下,陪我喝一杯。」 他邊說邊用手指指那副空碗筷,意即這就是為你準備的。 這怎麼可以?哪有下人跟老爺一桌吃飯的?太太知道了還不罵死! 「老爺,不,我……」文玉站在原地趑趄不前。 「來,太太又不在家,怕什麼?」夏中范把自己的酒杯斟滿,然後把酒杯舉向文玉,「米,喝一口!」 文玉雙手直搖,身於朝後退去:「我不會喝,老爺……」 夏中范把酒杯一放,板起臉,沉重地說: 「你一口一個老爺,是不是你覺得我很老。很怕人?」 「不,老爺,哦,不是老爺……」文玉不知所措了。 「既然不是,你那麼怕我幹嗎?」夏中范站起身來,走過去把文玉拉到桌邊,便叫她坐。 文玉只得半跪半坐在矮桌旁。夏中范在她面前的空碟子裡挾上兩塊肉,說:「吃吧。」 文玉哪裡肯吃。她低著頭,羞紅了臉,雙手無意識地捻著自己的衣襟。 夏中范自己幹了一杯,又把杯子斟滿。他看著壁爐的火光在文玉臉上跳躍,把她青春煥發的臉映得愈加嫵媚可愛。忍不住讚美道: 「文玉,你真漂亮!你今年幾歲啦?」 文玉頭垂得更低,心裡卻因為老爺的稱讚而喜滋滋的。她輕聲答道:「十七了。」 「在鄉下有婆家了嗎?」 文玉腦中閃過文良的影子,但她仍然害羞地搖了搖頭。 夏中范滿意地微微一笑。他見文玉還是不吃,便拿起筷子,硬塞在她手裡,一邊指著桌上的幾個菜,說: 「這都是你的手藝吧?燒得比季媽好。你自己嘗嘗。」 文玉遲疑地要把筷於放回桌上,夏中范故意沉下臉說. 「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 見文玉終於小口地吃了起來,夏中范舒心地出了一口氣,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說: 「文玉,你很聰明,以後我教你識字好嗎?」 「真的?老爺,你肯教我?」文玉驚喜地問。 「當然,你以後每天到我書房來,一天認兩個,一年就是七百個呢!三年你就能看書看報了。」 「這可太好了,我先在這兒謝謝老爺了!」 文玉興奮地朝夏中范作了個揖。 「不過有個條件。」 文玉聽了一愣,問;「什麼條件,老爺?」 「你不能怕我。在我面前老低著頭,那可不行。」 原來是這樣,文玉忍不住笑了,她抬起頭來,大膽地直視著夏中范說:「我不怕你,老爺。」 「那就好.我就收你這個學生。」夏中范欣賞著面前這張消美的臉,爽朗地笑了起來。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挨得很近了。夏中范忽然俯身貼一近文玉,在她耳旁輕輕地說: 「文玉,我從南京給你帶了樣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