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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晨薔    


  序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於宿雨,水面清圓,—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周邦彥《蘇幕遮》

  第一章

  本世紀第一、二個十年之際,上海這顆「東方明珠「的地位正在扶搖上升。它像一塊巨大的威力無比的磁石,吸引著東南數省乃至全國各地希望尋覓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的人們。時代的風,也吹到了江蘇北部的一個向來閉塞的小鄉村。寧靜的生活之湖,便泛起了層層的漣漪……

  夜來下過一場小雨。此刻而腳雖停,天卻墨黑。

  季文玉踩著潮濕的泥地走近自家那間小小的草房。

  她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門,但那已破損不堪的笨重木門仍然發出了「吱吜吱吜」的呻吟。

  還好,娘和哥哥還沒有睡,文玉想。因為她已聽到母親紡紗搖動的「咯吱——咯吱」聲,和哥哥文良搓草繩的沙沙聲。

  「娘,你們還不歇歇?」文玉邊說邊從釘在牆上的一塊擱板上摸到打火石,要去點燃油燈。只聽母親說:

  「不用點了,省省油吧!玉兒,我們是在等你吶。你瘋到哪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文玉聽話地放回了火石,蹲到母親的紡車前,幫母親整理那些待紡的棉條。

  「娘,我在菊仙姐姐家,聽她說上海的新鮮事兒呢!她說……」文玉的口氣充滿了興奮。

  「昨天聽了一晚上,還沒聽夠?」

  一個低沉而有點暗啞的聲音,說話的是文玉的哥哥文良。

  「啊呀,菊他姐姐說啦,大上海那些新奇事,就是再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哩!」文玉轉過臉來,對著手不停搓的文良,撤橋地叫道,「不信你也去聽聽,可好聽呢!」

  屋裡黑黑的,文良看不清文玉的臉容和表情,但文玉撒嬌時那可愛的模樣,早已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腦子裡了。那黑黑的眼珠靈活地一轉,纖巧的唇微微噘起,眉頭一皺,丹鳳跟上那一對直插鬢邊的修長的眉毛好像要飛起來一般……文良不禁憐愛地抿嘴一笑。

  「娘,菊他姐說,她幫傭的那戶人家,原先侍候太太的丫頭結婚走了。太太讓她這次回家時看看,有合適的,就領一個去。娘,我想跟菊仙姐去……」

  文良一驚,扔掉繩頭,幾乎從條凳上跳起。幸而,這時

  母親已開口反對:

  「不行。玉兒,你人太小,上海那種地方,你怎麼能

  去!」

  「十七歲了,還小啊!」文玉嘟起嘴巴,「再說,有菊仙姐呢,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你啊,別以為上海什麼都好,」母親輕輕歎一口氣,「出去做傭人,是很苦的。你這丫頭,在家又嬌慣了,能受得了人家的氣?」

  「娘,菊仙姐說,那戶人家只有老爺太太兩個人,沒多少事。她在那兒三年了,做得可好呢。要不,她怎麼這次回來賣家裡那塊宅基地呢?她準備在那家長做下去。」

  「菊仙命苦,早早守寡,兒子也沒能保住,出疹子死了。唉。她在這兒無根無絆了,你可不同……」

  「這我曉得。我不過想出去見見世面,賺點錢,頂多一、兩年就回來的嘛,」文玉一邊幫母親搖著紡車,一邊又低聲哀求道:「娘,菊仙姐這次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以後,我上哪兒找這麼個好機會呀……娘,你就答應我吧!」

  紡車咯吱咯吱,母親沉思不語。對於這寶貝女兒,她從來百依百順。女兒想離開這個窮村莊,去大上海看看,賺點兒花粉錢,她能理解。她也聽說過方圓左近有不少人到上海去,都賺了大錢,何況菊仙是個信得過的穩重人。只是……她望了望埋頭不語只顧幹活的文良,他究竟會怎麼想呢?

  季文良並不是她的親兒子。那年安徽發大水,文良全家就死了,剩下他跟著逃難的人群來到蘇北。文玉爹把他從河灘邊領回來的時候。這個十歲的孩子已餓得皮包骨頭,幾乎半死了。文玉爹給他改名叫季文良,做了自己的養子。十多年來,文良早把這兒看成了自己的家。特別是在養父病逝後,他義不容辭地用自己的雙肩擔起了家長的責任。並且,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文良和比自己小七歲的季文玉已互生了愛慕之情。文玉娘有所覺察,也從心底默認了。

  這一家三口跟當時多數農戶一樣,習慣於在黑暗中做活,交談。雖然文玉娘沒向文良問話,文良也能感到母親的眼光這時正落在自己身上,而且一定滿含著詢問的神色.但是,當著母親的面,又一向木訥的他,說什麼好呢?他只能更深地埋下頭,用更大的勁搓著草繩。

  夜深人靜,季文良在自己那傍著草屋搭出的半間披屋裡,輾轉難眠。

  門外,響起了文玉輕輕地呼喚。

  「哥,你睡了嗎?」

  文良跳下木板床,打開門。

  文玉剛跨進門裡,就被文良那有力的雙臂緊緊抱住了。

  「小玉,哦,我的好妹妹,你不要走,不要……」

  彷彿怕文玉馬上會化成一縷輕煙飄走似的,文良把她抱得那麼緊。他把臉深埋在文玉的頭髮裡,懇求著。

  文玉貼著文良的身子,溫柔地用自己的手摩挲著他的臉和脖頸,一聲不吭。好一會兒,她才從文良的擁抱中掙出身子,拉著文良一起在床沿上坐下.

  「文良哥,妹妹今天求你來了,」文玉那一雙動人的眸子,藉著窗外的一點微光,灼灼地凝注在文良臉上,文良只覺得一顆心咚咚地猛跳不停。

  「小玉,你就是要哥上刀山,跳火海,就是要哥死……」

  「誰要你死!」文玉用手堵住文良的口,小嘴一噘:

  「今天,只要你答應妹妹一件事,就算是你真心待我好!」

  文良的心往下一沉,他預感到了什麼,但仍誠摯地問:

  「你說,什麼事?」

  「剛才,我好說歹說,娘總算同意我跟菊仙姐去上海

  了。只是,她說,還得你點個頭才行。」

  「不,我不點頭。這事,我不答應!」文良急急地說。一邊就抓緊了文玉的手。

  「你!」文玉生氣地叫了一聲,狠狠地掙開文良的手。一跺腳,從床邊站起,背過身去,拿後腦勺對著文良。

  文良知道,文玉生氣了。他忙走上前去,帶著乞求的口吻央求道:

  「文玉,你聽我說,我……」

  「不聽,不聽,」文玉用雙手摀住耳朵。「你要不答應我去上海,我從此再不理你!」

  文良自從來到季家,認了這個妹妹,就從來沒有違拗過她。這幾年更是如此。可今晚這事不同一般啊。

  「文玉,」文良硬把文玉的雙手拉下,他的聲音都顫抖了,「你這一走,我怎麼辦?我們倆的事……」

  「哈。原來你擔心這個!」文玉剛才還滿臉氣惱,這時一下子笑開了,「你啊!我又不是走開一輩子,過一、兩年就回來的麼。」

  「文玉,明天我就去和娘說,我要娶你,我們今年就辦喜事……」

  「我不麼,我還小。再說,家裡窮得這樣,你拿什麼娶我呀?」文玉不滿地說,「反正,你不讓我去上海走一趟,我不會死心塌地嫁給你。」

  文良深深歎一口氣,不知再說什麼好,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下。

  屋裡靜寂下來。

  文玉慢慢走回到文良身邊,她叫了聲.「哥。」

  見文良低著頭,沒答理,她抓住文良的手臂,輕輕地搖晃著說:

  「哥,你從來最疼我,你就答應了吧。出去過這一回,我也死心了。以後我就跟著你,守在這地方過一輩子。再說,我想掙些錢回來辦嫁妝。我們總不能這麼一身破衣爛袋就成親吧。」

  文良抬起頭來,猛地捏住文玉的手,急切地問:

  「你真的一、兩年就回來?一回來我們就結婚?」

  文玉點點頭。

  文良一把摟過她,讓自己的頭緊貼在她胸前,喃喃地說:

  「小玉,你這一走,我會想死你的,我捨不得你走……」

  他那抑制不住的淚水很快弄濕了文玉的衣襟。

  文玉輕輕地抬起他的頭,俯下身子,把臉湊近他,柔媚而又堅定地說:

  「文良哥,我的好哥哥。我賺上點兒錢就回來,今生今世我永遠是你的人!」

  轉眼之間,季文玉來到上海夏家幫傭已經三個月了。她被派在太太房裡,主要的事務是服侍多病的太太飲食起居。

  夏家的情況,正如菊仙姐——她在這裡被叫做季媽——所說,人口極簡單,事情也不多。可是,聰明伶俐的文玉。三個月來,卻已看出老爺太太之間深深的不和。

  為了躲避太太嚴氏無休止的嘮叨,老爺夏中范在晚飯擺上飯桌前,絕不走進客廳。好在祖上留下來的這裡外三進、一底一樓一頂層的大宅子,地方寬敞房間多,他要找個清靜些的處所並不難。太太要找他,從臥室找到大書房,從大書房找到藏書室,再從藏書室找到小書房,這就得找上一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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