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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月皎    


  「太后若無心刺繡,臣妾告退。」

  將繡框、針線拋入竹籃,明亭香行禮欲告退。

  皇太后等的便是這一刻,沒有刺繡當幌子,更可以直搗黃龍。

  禁錮在這金瓦紅牆之中,面對著笑裡藏刀的朝臣和與他們同樣居心叵測的妻女,她已經厭煩了這種強裝笑顏的日子,再多看他們一眼,她便要克制不住而作嘔。

  「別了,多待一會兒吧。否則哀家每天一道旨,讓你天天進宮來,除非你不要命了敢抗旨。」

  這頂大帽子一扣,明亭香高舉雙手投降,擱下籃子坐回椅凳上。

  「瞧瞧,人家哪一個女人新嫁不是像朵花兒似地綻放,怎偏偏你是反其道而行,看來憔悴許多。」

  幾句關心之詞,感動了明亭香,不過是一個眨眼,淚水便開始在她眼眶打轉,順著臉頰流下。

  在皇宮大內,尤其是坤寧宮中,在皇太后面前掉淚是犯上大忌諱,但是亭香早已不在乎,只顧著撲簌簌地掉淚。

  身處襄王府,僕人們是同仇敵愾,圍在她的身邊安慰,但是總少了幾許貼心,她仍是壓抑著委屈,和寂寞一同吞下腹中。

  但皇太后可以感同身受,才會一語中的。

  「行啦,別淌淚,哭花了臉可難看。」皇太后執著自己的手絹頻頻為明亭香拭淚。

  「我瞭解和一個過世的人競爭的痛苦,不論是優良典範亦或罪惡典範,活著的人永遠無法突破與推翻。」皇太后乘機發牢騷。

  萬事起頭難,凡事只要有人開了先例,再來便容易多了,可比滔滔江水,萬馬奔騰,其勢只手難擋,抱怨也不例外。

  「可不是,拿我當耗子管,就只差吃飯睡覺沒向他報備,他真的對我瞭如指掌。」手絹沾滿了眼淚鼻涕,幾乎黏成一團球狀。

  要抱怨,明亭香有滿籮筐的怨言,準備決堤淹沒周邊的人。

  「嗯、嗯。」皇太后猛點頭贊成,鼓勵明亭香大嗚大放。

  「臣妾這輩子只認定他,對王爺是掏心掏肺,可是他呢,王爺只抬高了頭用鼻孔看著我,用四隻眼睛處處挑著過失,隨時等著罵我淫蕩無恥。」

  「等一下。」皇太后聽得糊塗。「為什麼有四隻眼睛?」

  每個人天生只有兩隻眼睛,哪來的四隻?還真噁心。

  「加上鼻孔不就四隻,他高出我一大截,抬頭一看,兩個鼻孔就像眼睛。」明亭香七手八腳地比畫著。

  「他真的罵你淫蕩無恥?」皇太后不顧身份地大叫。

  此舉驚嚇到門外守候的宮女與太監,紛紛破門而入,但只見到皇太后氣憤填膺,而襄王福晉紅著眼眶,像是哭過了一場,廳內的氣氛煞是詭異,令他們呆愣住不知如何反應。

  皇太后舉掌權威地一揮,所有擅入的宮侍立即躬身退出,重新關上門,還給她們寧靜。

  不滿博穆的無的放矢,皇太后再問了一次。

  明亭香搖首回應,令她鬆了口氣。

  「這倒沒有,只是巨妾言過其實。」

  「相信一件事,滴水可穿石,讓時間去證明一切,這好過你聲嘶力竭地大呼清白。他身邊只有你一個,所有的寂寞也只能對你傾訴,還是有很多機會贏回他。過幾年,回憶便會淡化,最後你會是陪伴在他身邊的賢妻良母。」

  皇太后苦心婆心規勸。這番話亦是她未能實現的奢望,未來她得守著冰冷的宮牆,度過漫漫人生,看著皇帝成長茁壯,將大清帝國在中原扎根。

  若能見到有人能有好的結局,她亦感到滿足。

  這一番話令在明亭香心中生起新興的鬥志。

  滴水可穿石,總有成功的一日。

  太皇太后久久不語,只是瞅著拚命踱步的博穆,年輕氣盛的他只是站著,全身蘊含無比精力,著實令人自歎弗如,在他身上隱約可以得見先帝的影子。這是當然,他亦是先帝同父異母的親手足,在氣質或外貌上近似並不令人意外。

  「坐下,別光是站著,看得我都腿都酸了。」太皇太后比著椅子。

  今日召見的目的,為的還不是他的婚姻生活。

  當初這個媳婦是他自個兒挑上的,還在慈寧宮裡演上了這麼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戲,怎麼不到兩個月就有流言散播。

  「近來寶吟可好?這丫頭也有段日子沒進宮請安了。」太皇太后循序漸進地開始。

  「托皇太后鴻福,小女一切平安,只是請了先生讓她學習,為了補足這三年來的空白,她得比別人多用功幾倍。」

  這種場面話博穆信手捻來有好多版本,應對根本毫無困難。

  不知不覺中碰了個軟釘子,太皇太后不以為意地笑笑,欣喜見到這孩子有如此成長,為當今皇上有此典範而樂。

  「日子過得真快,幾年一下子便流逝無蹤,只留下我老太婆一個人數著日子過。」太皇太后改弦易轍地采哀兵政策。

  「臣不孝。」博穆立刻甩了馬蹄袖,跪於地面。「未能替太皇太后分憂解勞,令老佛爺心心唸唸著軍國大事,憂患成疾,非孝順之道,臣愧對列祖列宗。」

  這些話句句肺腑。當他帶兵在外,皇命如天但相隔遙遠,朝中的局勢影響不大,衝鋒陷陣是項危險的行動,比起詭譎多變的朝局,卻是單純快意,是非分明。

  「你都已經回朝了,好歹是跨出了第一步,未來的日子可要韜光養晦,盡力輔佐皇上成長,那些輔國大臣個個狼子野心,你不可不防。」

  「臣道旨。」博穆收起馬蹄袖起身。

  「亭香是你自個兒挑選的,沒人給你任何壓力,可得好好對待人家。讓她常常帶寶吟進宮裡來,宮裡實在過於冷清,令人寂寞。」

  與皇太后聯手,她非得玉成這樁姻緣不可,送佛送上天,既然幫到這個程度,那不如幫到底,省得一天到晚費心猜疑。

  這事兒只能怪命運捉弄,讓這個世界多了一張與董顎妃相似的臉,掀起了另外一場風暴。

  「亭香不是月兒,而今始作俑者也已經不在,你大可以重新開始。」

  將兩個女人放在一個天平上相提並論,博穆亦察覺了此舉之荒謬。雖然同為女人,但是她們的行事作風卻大不相同。

  月兒人雖婉約,卻是個自私得只想到自己的女人,一心一意欲向上攀權附貴,要丈夫更加榮耀,她是一個適合在宮中生存的女人,明爭暗鬥皆有能力化解。不過她的立意卻是善的,因為當她無法選擇未來的歸宿,她不如塑造出一個心目中的完美夫婿。

  但是他並非繞指柔,不可能依照她的曲調起舞,即使跌跌撞撞,他也要自己撞出一條血路。

  明亭香不會大刀闊斧地改造人,她曾說過,喜歡他的本性與他的作風,不會有想要改造他的慾望,因為那便不再是他。

  但是他提防的行止有錯嗎?博穆並不認為。同樣身為女人,她們本性之中一定有類似之處;就像同為兄弟,他與先帝前後愛上了近似的一張臉。

  「一雙鞋要好穿,不能只是看外表的裝飾,得穿得舒服,適合行走,不是嗎?」太皇太后話中隱喻真理。

  「亮麗但不合腳的鞋,你想能走多遠?扔了它光腳行進,或許會割得腳底鮮血淋漓,但依你的個性,你會選擇這麼做。而那鞋子便束之高閣,直到你找到另外一雙取代它。可是這麼做妥當嗎?當鞋子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喜歡便穿上它四處炫耀,不喜歡便棄之如敝屐,鞋子也會起而反抗的。」

  一段鞋子論訴盡了滿腹哀怨。身為女人與鞋子的地位是如何近似,男人不論選擇何者皆是以貌取人,且天下之大,各形各類的鞋百百款,當然也有形形色色的女人,男人不必單戀一枝花。

  這種論調大多數的男人奉為圭臬。

  但是博穆則否。

  太皇太后的隱喻發人省思,令他不得不正視言行舉止的傷害。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生存在另一個男人的陰影下,亦不願成為別人的影子。

  同理可證,女人亦然。

  他卻執意地將亭香置於月兒的影子下,她雖是正福晉,卻像是側福晉般地生存著,他是有過兩個妻子,不是同時擁有,卻有如同時存在,活著的卻成為影子。

  犯下了如此大錯,他有可能彌補嗎?

  「臣請太皇太后恕臣告退。」匆促之中差一點漏了禮數。

  能見到他有所醒覺,太皇太后心滿意足,並不因此感覺被羞辱。她明白此時他有更要緊的大事待辦,得回府去求妻原諒。

  望著他匆忙奔離的背影,她頓時覺得年輕許多,平時沉重酸疼的身子骨輕鬆不少。

  家和萬事興,子媳能和樂相處,想必不多久又能抱孫子,嬰兒香嫩柔軟的觸感她可懷念得緊。

  襄王府南苑的花園,架起了數根竹竿,晾著無數尺綠色的繡線,輕風吹拂掀起一陣波波綠色的浪花,置身其中有騰雲駕霧的錯覺。

  有此美景,有些個家丁在經過時佇足觀賞,婢女們亦忍不住興奮,爭相要求加入染工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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