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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華甄    


  雖明白自己錯怪了她,但常惠並不感到抱歉,反而遺憾又渴望地想:如果不是此刻身無寸縷,他還真想掐住她細細的脖子,把她肚子裡的話全部擠出來,然後把她丟到外面荒地裡去餵野狼!

  「早說這是藥湯,你會死嗎?」他悻然質問,感覺從不曾這麼狼狽過。

  芷芙木然地看著他,不明白早告訴他,又會有什麼不同?

  面對她不解的目光,常惠自覺沒趣地弓起背。「走開!」

  她沒有離開,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肩頸,和遍佈傷痕的背脊,她的心揪得發痛,可她不善表達,只能湊近,打算為他擦乾頭髮。「我幫你。」

  「不要!」常惠猛地抬起頭。「你若敢再羞辱我,我定饒不了你!」

  羞辱?!芷芙臉色乍變,嘴唇緊抿地抓住他半干的頭髮,用手指梳了幾下,便攏在頭頂紮成髻,然後將那半桶熱水提起,沖在他身上。

  她的動作很堅決,眉宇間也帶著不容抗拒的凌厲之氣。

  常惠不希望在自己不佔優勢的情況下再跟她爭執,便沉默地忍受著那微燙的藥湯,由上而下衝過全身。

  沖完水,芷芙放下鐵桶,走回火邊背對他坐下,好像房內根本沒有他人存在。

  她生硬的態度,令常惠皺了皺眉,不過只要她別再盯著他,他可以忍受她的臭脾氣,在這舒服的藥湯裡多泡一下。

  常惠不自在地在水裡動了動身子,腿因此擦到粗糙的木頭;他垂眼細看,認出了「澡盆」,是原來閒放在隔壁小氈房內的大馬槽。

  想不到她竟聰明地把它變成了澡盆,看來,在他迷糊時聽到的重物拖拽聲,應該就是她在拖這個東西。

  心裡猜測著,常惠的視線移向了「澡盆」外。

  氈房內因火塘裡旺盛的火而不再寒冷,而且房內也多了不少東西。

  除了地上那隻鐵桶,和他用來裝水的陶罐,他看到床腳地上和火塘邊,堆放著一些他沒見過的包袱和筐子,那定是像床上的臥具一樣,是芷芙帶來的!

  一個響動,將他的視線給吸引到火邊,他看見芷芙將火上的瓦罐抬下,放置在火塘邊;從瓦罐散發出來的氣味聞來,那裡頭熬煮的是藥。

  不用說,一定是為他準備的。

  顯然,在他迷迷糊糊時,她為他做了不少的事。

  一種介於內疚和羞愧的感覺襲來,儘管水溫很舒服,他也不想再繼續泡了。

  胡亂搓了幾把後,常惠悶聲道:「我要起來了。」

  「衣服在你右邊。」芷芙明白他的暗示,站起身準備走出去。

  想到自己都被她脫光看透,又在她面前泡了半天澡,早亂了男女之別,常惠喊住她。「得了,沒必要出去,外面太冷,你背過身去就行。」

  芷芙身子僵硬地坐下,什麼也沒說。

  常惠抓著木槽小心地站起來跨出去──此刻若摔倒,絕對是大災難!

  草墩上放著一迭新衣服,不是他的,他根本沒有乾淨的衣服,更別說新衣。

  但此刻的他,不在乎衣服是誰給的,只要有得穿就好。

  等穿好衣服,走回床上躺下時,他全身的力氣彷彿已用光了。

  常惠正閉著眼睛調息,但一隻手驀地撐著他的頸部,將他托起。

  他睜開眼,看到芷芙將一個冒著熱氣的碗,遞到他嘴邊。

  「什麼?」

  「藥。」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溫熱的藥液已碰上了唇際,一股力道迫使他張開了嘴。

  好在那碗藥湯不僅不苦,還有點微甜,讓他喝得十分順暢。

  喝完藥,芷芙將他的頭放回床上,再用手裡的帕子擦淨他嘴角遺留的藥汁。

  她替他拉好被子就走了,動作雖利落,但並不溫柔。

  常惠頭痛地閉上眼,可芷芙很快又踅回來,將一個小包袱塞在他後腦下。

  那包袱軟軟熱熱的,枕著很舒服,他驚訝地問:「這又是什麼?」

  「烤過的草藥包,枕著它,腦不熱、心不驚。」

  「哪來的藥?」

  「隨身帶的。」她的回答依然沒有多餘的字,也不帶感情。

  知道她口拙,常惠不想再問,只將疲乏的身子沉入舒適的被褥中。

  見他倦了,芷芙開始忙碌;她把馬槽拖出氈房,倒掉他泡澡的水,再將空馬槽拿進來放在門邊木箱旁,然後收拾堆放在地上的舊衣、清理被弄濕的地面。

  就像照顧他喝藥洗澡一樣,她的動作快而熟練,但缺乏女人的溫柔和輕巧。

  這讓他想起被她握住手腕時曾感受到的力量,那與她柔弱的外貌絕對不相稱。

  常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尋她的手,那該是雙不同於普通女人的手,可她移動得太快,他看不清楚,反而把自己弄得頭暈目眩,於是他放棄地閉上了眼。

  芷芙收拾好該洗的衣物後,走過來看常惠,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注視著他瘦削的面容、傾聽他短促沉重的呼吸聲,她舒了口長氣。

  為了盡快讓他得到乾淨、舒適和溫暖的環境,她使出了渾身解數。

  她知道自己製造的噪音讓他很痛苦,可是她輕不了,也停不下。

  她必須更換骯髒的臥具;必須燒火煮水熬藥,讓氈房暖和;必須取回帶來的東西……現在,看著他睡在乾爽溫暖的嶄新被褥裡,安靜地閉上了咒罵的嘴,和噴火的眼睛,她真的鬆了口氣!

  從與他見面起,他就沒好脾氣,除了不停地趕她走,連她好心照顧他,也被罵成「不知廉恥」,現在他終於睡著了、安靜了,她才敢仔細地看他。

  常惠變了──不僅外貌,就連性格也變得易怒、暴躁和愛嘮叨。

  過去的他,容貌俊秀整潔,舉止斯文儒雅,言談風趣輕快,即便對她這樣地位低下的侍女,也總是彬彬有禮、慷慨溫和。

  可現在的他,鬢鬚凌亂、言辭尖刻,連目光都變得冷漠無情。

  不過芷芙不怪他,也不氣他,因為她知道,是匈奴人的囚禁,和長久的病弱,把他變成了這樣;看到他蒼白瘦削、傷痕纍纍的身體時,除了震驚和憤怒,她感受最深的,是對他的憐憫和心痛。

  以前他與公主和朋友們打獵時,她見過他縱馬飛奔的英姿、看過他肌肉結實的臂膀;她還記得他紅潤的面頰和燦爛的笑容;記得他看到獵物時,眼裡閃過的智慧與快樂光芒;記得他謙和有禮的談吐,帶給人的舒適感……

  那時的常惠是那樣健康俊美,而現在……他的變化是如此令人難過。

  她聽說,過度的折磨和痛苦,會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她恨那些折磨他、打他的匈奴人,更渴望親手教訓那些打過他的人,但現在她會記下這筆帳;以後如果再有人敢打他,她定讓那混蛋吃苦頭!

  床上的常惠忽然發出一陣模糊的呢喃,把芷芙嚇了一跳。

  她以為他醒來了,正想跑開,卻發現他眉頭緊皺,似乎非常痛苦。

  芷芙俯身,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巴;她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卻聽不清楚他在咕噥什麼,所以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

  不行,他還在發熱,那一定是他在病痛中無意識的呻吟!

  芷芙用手指按摩常惠滾燙的額頭和太陽穴,慢慢地他平靜了,嘴巴不再咕噥,眉頭也漸漸放鬆。

  注視著他潮紅的臉,她默默地想:匈奴人毀了他的健康、改變了他的脾氣,但她不會放任下去,她要照顧他,讓他恢復健康,像過去一樣神采飛揚、溫和平靜。

  她在雜物中找到一個皮革水囊,雖然太大,但還能湊合;於是她將水囊擦淨,裝了半袋雪回來,放在他的額頭上為他降溫,再為他拉平身下的毛皮、掖好被子。

  此刻,她非常感謝翁歸靡送給她珍貴的毛氈、獸皮和帷幕。

  那位烏孫國大祿不僅慷慨,而且考慮周詳,公主雖然為她和常惠準備了不少衣物用品,但由於不瞭解大漠的生活習俗,因此並未想過要準備這類實用的東西。

  她也很高興自己在輪台時,向一個大漢絲商買了床衾被。

  直起身,芷芙的目光落在掛於大床四周、被煙灰熏染得面目全非的帷氈上。

  她決定立刻將它們換掉,反正常惠剛泡過藥澡、服過藥,不會這麼快醒來。

  主意一定,她立刻動手;不一會兒,床榻的面貌便徹底改觀。

  當芷芙把換下來的舊帷氈,拿到屋外時,透過陽光,她發現這厚厚的帷氈是用細羊毛編織的,除了被煙火燻黑和積滿灰塵外,並無太大破損。

  她將它們攤在坍塌的圍欄上,用木棒使勁兒地敲松。

  清除灰塵,並被拍松的毛氈,摸起來不再那麼硬邦邦的,於是她把它們帶回氈房,將其中兩塊放在火塘邊,鋪成了自己的「床」;剩下的,則鋪在常惠的床榻與低矮的案幾之間,這樣人坐著會比較舒服。

  看常惠仍熟睡著,她便去整理隔壁的小氈房。

  先前在尋找給常惠泡澡的浴桶時,她在這裡發現了不少寶貝;雖然都是別人丟棄不要的東西,但對她卻仍有使用價值,比如缺邊裂口的陶碗、凹凸不平的鐵壺、沒蓋少門的木箱櫃等;而最讓她驚喜的,是發現了一堆顏色發黑的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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