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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華甄    


  可即便如此,他仍認為解憂這次的好心,卻辦了錯事。

  如今,他要如何甩掉這個棘手的包袱?

  望著穹廬頂,常惠煩惱不已。

  無論如何,芷芙都必須走,因為這裡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儘管隔壁有間小氈房,但早已破爛不堪,冬天根本無法住人。

  對他這種自小勤讀聖賢書,恪守儒家倫理道德的人來說,與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同居一室,是絕對不行的!

  呃,好冷!寒氣襲身,他被迫縮起身體保暖,心裡卻惱怒地想:該死的女人,為何把氈子皮毛全帶走?該離開的是她,不是毛氈哪!

  常惠想坐起身,因為這樣躺著讓他很不舒服,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與芷芙的爭執和較量,耗盡了他的體力,強抑多日的病魔也在這時發作。

  常惠渾身無力,且疼痛難耐;特別是腦袋,更痛得似要爆開。

  他早就知道自己病了,但他不想在匈奴人面前示弱,讓人以為他是為了逃避苦役而假稱生病,因此他一直硬頂著、撐著,沒讓自己哼一聲、沒讓自己倒下。

  可現在,他被極度的不適擊倒,再也無法撐起。躺在空蕩蕩的床榻上,他時而感到全身發燙,彷彿置身於熔爐中;時而又覺得極冷──冷入骨髓。

  為了抵禦時冷時熱的痛苦,常惠蜷縮著抱住自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他察覺有人在移動他。

  勉強張開眼,他看到芷芙的臉在眼前晃動,隨後發現,她正將他抱起──像個孩子似的抱起!這令他的男子漢自尊嚴重受創。

  「你為什麼沒走?我要你走!」他想推開她、想要怒吼,可他的力氣和聲音,都弱得像初生的羊羔,這令他萬分沮喪,而這女人的固執,更令他怒火中燒。

  「我不走。」她平靜地說,用那雙纖細的手臂將他牢牢抱著。

  他腦袋轟鳴、渾身滾燙,備感羞辱地低吼:「你──該死!放下我!把毛氈還我,我快冷死了!」

  「我知道。」芷芙將他放下後,隨即走開了。

  他感到身下軟軟的,側身一看,他已躺回了床上,而身下是簇新的毛氈,還加鋪了又厚又軟的皮毛褥子;正驚訝間,一床柔軟寬大的衾被,蓋到了他身上。

  緊抓著那珍貴的溫暖,他感動地問:「你從哪裡找來這麼多好臥具?」

  「烏孫大祿送的。」

  「他真大方……」常惠擁著毛氈衾被,感到眼皮沉重、意識飄散。

  他眼角餘光掃到一匹高大俊美的灰馬,登時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不由用力閉閉眼,再張開,可那匹俊美的寶馬仍在,於是他陡然清醒了。

  「誰的天馬?!」他用手肘撐起身體。

  「我的。」

  常惠茫茫然地看著她。「你有……駿馬?」

  「烏孫大祿給的。」

  一股像極了嫉妒的情感,猛烈地衝撞著他疼痛的大腦,讓他不由怒氣沖沖地質問:「他為何總是送你好東西?他喜歡你?」

  正從馬背上卸下東西的芷芙一臉愕然。「他喜歡公主。」

  喜歡公主?解憂?

  常惠徹底迷糊了。解憂不是嫁給烏孫王了嗎?大祿怎能喜歡她?

  他身子軟軟地倒回床上,遲鈍地問:「烏孫大祿喜歡解憂,卻送給你漂亮的寶馬、華麗的毛氈?」

  「不是。」

  聽她只吐出兩個字就沒了下文,常惠終於怒拍床榻。「把話說清楚!」

  儘管這個動作令他全身痛得要死,但很值得,因為該死的女人多說了幾個字。

  「大祿愛屋及烏,我沾了公主的光。」

  「愛?」他發出呻吟,暈眩地想:解憂嫁的是烏孫王,大祿怎麼能愛她?那不是會給兩國惹來麻煩嗎?而解憂那個聰明女子,絕對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哦,這個女人,為何不把話說清楚?

  常惠煩惱地想:或許大祿是上了年紀的烏孫貴族,因憐惜解憂而對她好,連帶對她的侍女也好……是的,一定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他為自己的推論深感滿意,終於釋然地闔上眼睛,然而在迷迷糊糊中,他仍沒忘記下達口令:「芷芙,離……開!我……睡……你不能……在這裡……」

  但他沒有得到響應,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奇怪聲響,那聲音令他難受。

  強抑著不適,他費力地撐起眼瞼,可惜只看到一條纖細的身影在眼前移動,卻無法看清她到底在幹什麼。

  這個固執的女人,她根本沒把他的命令當回事!

  如此公然的蔑視,讓他只覺怒氣堵塞在胸口。

  用力喘氣、吞嚥,他拚足力氣吼道:「你給我出去!我說過不要你在這裡,難道你沒有羞恥心?好女人不該單獨跟男人在一起,更何況這個男人形貌不端、衣著不整……的……躺著……哦,好痛……」

  他想用更難聽的話罵她,可是乾涸的喉嚨,彷彿被千萬根燒紅的鐵針扎刺著;最令人惱怒的是,他的咒罵和命令換來的不是靜默,就是刺耳的噪音。

  那些高低起伏的鬧音,弄得他心煩氣躁、頭痛欲嘔。

  她哪裡是侍女、哪裡是來拯救他的?她簡直就是來折磨他的!

  常惠恨恨地想著、罵著,卻毫無辦法。

  彷彿過了一輩子,噪音逐漸消失;在一陣熟悉的駝鈴聲後,四周重歸寧靜。

  喔,她走了,那個像石頭一樣冷硬的女人,終於被他罵走了……

  第2章(1)

  常惠安心地想笑,卻無法笑;他想喝水,但不記得自己身邊是否有水。

  倒在床上,他無法入睡,也無法醒來,就這麼似睡非睡地躺著。

  不知過了多久,本來冷得發抖的他,突然陷入了大火中,身邊火舌亂竄、赤焰撲面,熱浪吞噬著他的軀體;陌生的人類、獸類、鬼怪,在火焰中狂舞……

  「熱……」他在烈火中煎熬,彷彿變成了爐中正被熔化的鐵石。

  當他以為自己被熔化時,大火忽然熄滅,他墜入了寒冷的黑暗冰窟……

  「冷!」他緊緊抱住自己,與那股正將他最後的暖意奪走的力量抗衡。

  在這樣的忽冷忽熱之中,另一股力量突然將他帶入雲端。

  他在空中飄浮,然後垂直墜落,落入散發著野草氣息的湖水中。

  暖暖的湖水,灌入他的口鼻,短促的窒息感,令他倏然張開眼睛。

  可,眼前沒有湖水、沒有天空,只有白霧瀰漫、幻影重重。

  「你……芷芙?你走了?」瞪著眼前似真亦幻的面影,他迷茫地問。

  「我沒走。」

  她的聲音穿透白霧,飄入他耳中,將他飄忽的意識喚醒。

  熱熱的水滴落在臉上、滑下身體,他本能地隨著水流方向低頭──

  「老天!」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倏然抬起頭,因高熱而潮紅的面頰,瞬間變得如冰雪一樣蒼白,瞳孔也因震驚而放大。「你……脫了我的衣服!」

  他的聲音比瀕死者的嘶喊更絕望,眼神比刺骨的寒風更冷冽。

  芷芙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畏縮了一下,視線盯著他的鼻尖低聲問:「有誰洗澡不脫衣?」

  「少狡辯!」常惠完全清醒了,憤然拍擊水面,浴水四處飛濺。

  他的身體虛弱無比,可他的言語仍具殺傷力。「你這不知羞恥的女人!與我非親非故,竟如此大膽無禮……老天,這是什麼?」他忽然瞪著「浴盆」驚問。

  「馬槽。」芷芙聳起肩膀,擦掉面頰被濺上的水珠,目光沒有絲毫游移。

  馬槽?!常惠怔了怔,怒吼:「我說的是水!」

  「從魔鬼湖提來的。」

  「騙人!那湖裡的水是鹹的,哪像這個?」他厭惡地瞪著芷芙。「走開,別看著我,難道你不懂非禮勿視、男女有別嗎?你……噢……」

  芷芙聽夠了他的咒罵,那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只是浪費他的口舌、消耗他的體力,當然,也讓她覺得聒噪!於是她舀起一瓢熱水,猛地澆在他頭上。

  常惠「嘔」了一下,所有的嫌棄與譴責就此中斷。

  為了既不露出「春光」,又可躲避兇猛的苦水,他含胸屈膝低垂著頭,雙手不停地拂拭著灌入口鼻的水。

  芷芙毫不留情地一手握瓢,繼續往他頭上澆水,另一手則快速搓洗他糾結的頭髮;她把力量掌握得恰到好處,既不能讓他開口或反抗,又不會傷到他。

  沖洗完頭髮後,她立即用早已準備好的布巾,擦拭他濕漉漉的頭髮。

  「大膽!」剛擺脫苦水威脅,又受到揪發之苦,常惠怒不可遏,猛然出手將她推開,怒斥道:「你真以為自己是我的夫人嗎?」

  往後跌退一步的芷芙臉更紅了,沉默地迎接他凶狠的注視。

  她居然還敢這麼大膽地看著他!常惠深感憤怒。

  儘管她的視線只停留在他鼻子以上,但他仍無法坦然。「走開,我要起來,這水苦得像黃連!」他抱怨。

  「這是蘆葦根煮的水,你得多泡一會兒。」芷芙滿臉羞紅,聲音卻平靜堅定。

  蘆葦根能降熱祛火,原來她也懂這個,難怪水這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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