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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童繪 「江大人瞧仔細了,案帳有雲,此賊作案必留線索,便是布縫的紅花一朵。在日陽姑娘屍體旁,不也正正落下了?」 江蘭舟緩緩轉向發話的師爺,眼神停在那臉上許久。「姑娘房中有幾朵花,算得上什麼線索?血流成河,誰又知道那花是白、是黑還是紅?」 師爺也不是省油的燈,勾笑回著:「州牧大人說是紅的,便是紅的。」 江蘭舟黑眸瞇起,正要回話,身側一道聲音傳來,道: 「那麼侍郎大人說是白的,便是白的了?」 步入堂中的正是魏鷹語,他手中一塊玄鐵令牌,上頭陽刻了幾個字,在眾人還沒看清前已收進襟中。 管事冷汗冒了整頭,速速到了黃大人身邊報告道:「魏師……魏大人手持刑部侍郎令牌,誰也不能攔哪……」 師爺嘖了聲,揮退無用的管事,瞪著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道:「朝中誰人不知刑部侍郎之位長年懸著,哪有什麼侍郎,那令牌必定是假。來人,將此擾亂公堂之人拉下去!」 魏鷹語掃了眼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拿人的衙役,不屑笑道:「錢大人任命誰為侍郎?莫非還需經你大理寺的同意?」他盯著眼前的師爺,自是認出此人為陳大人身邊的親信,從前也交過幾次手。須臾,他轉看向從方才就一直瞅著自己方向的大人,道:「大人,您說是吧?」 江蘭舟看的不是鷹語,而是他身後一襲白淨長衫的陶知行。 她面無血色,唇色偏白,靜靜立在鷹語身後,低垂著臉,是公堂規矩。 她……傷疼嗎?一路是乘車?過午的藥喝了沒?為何她就不能好好聽話留在驛站?為何……為何才不過半日不見,卻……卻如隔三秋。 見到了才不得不承認,自離開驛站,心惱著掛著,沒一刻安寧……可她來了,便是逼他將她利用得徹底。, 她……可承受得住? 事已至此,他又該如何收手? 耳邊鷹語說著話,他終於將視線移開,停在了鷹語帶點戲謔的臉上。 良久,江蘭舟道:「既然大伙都是老相識了,不如就讓黃大人來選吧,是要將此案帶上京中,由陳大人、錢大人共同派人會審,務必將所有細節再一次看過查清,若有誤差,必定追究;又或者今日便在此堂中審了,無需勞師動眾?」 那語氣不重,但聞言,黃大人已嚇攤在椅子上,身邊師爺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方道:「小小案子,何需陳大人、錢大人費心。只是為免日後爭議,此屍仍需由齊玉縣衙驗過,還望江大人、魏……魏大人莫要再為難。否則即便是鬧上了京,我等也必定奉陪。」分明是個假侍郎,還得必恭必敬以對,他怎能不惱火。 江蘭舟迎上那師爺的目光,明白他不會退讓。 陳大人要日陽的屍,是誰扣住的不重要,是誰放走了,那便等著領罪。這僵持不下的局面,在齊玉,或是在京中,都只會造成拖延,最後的裸家,仍是陳大人。 第10章(2) 此時,在一旁聽著眾人對話已久的陶知行緩步上前,在惠堂與公堂的界線停下,掀了長衫一角,跪拜在地,平聲說道:「小的福平仵作,拜見幾位大人。」 堂中靜了靜,眾人望向她。 陶知行道:「此屍在福平發現,也在福平驗過了,如今黃大人執意重驗,依律也當由小的當各位大人的面重驗,方符合公堂規矩。」 師爺斜了眼還未回過神的黃大人,夫了聲,將滿腔怒火發洩在這個說話不看時機的仵作身上,甩袖斥道:「此案涉及齊玉採花賊一案,如今驗的是女屍,當由坐婆來驗,黃大人也是照著規矩來,小小仵作只需依令行事,哪容得你在堂上說話!」 ……齊玉惠堂檢驗日陽姑娘的全屍,大人一開始便以此為打算,才帶她前來?陶知行望著地上拼接不齊的石板,不說話。 帶一個女扮男裝的件作上堂,大人是要她作何反應?下定決心不再去猜他的想法,又為何抑不住內心的疑問,偏想知道他究竟對自己能狠心幾分? 可,她真不該深思,不該不該。, 師爺見那仵作不語,乘勝追擊又道:「再者,跨了兩縣的重案,也不該由個如此年輕的生手仵作相驗,黃大人自當回稟州牧大人,即刻撤換,由本縣仵作相驗。」 跪低在地,聽著那師爺的話,陶知行稍稍抬頭,還是不禁向大人望去;那雙回望自己的眼中有制止,可久久仍不見他開口說話。 陶知行也並非在等他的阻止,因為,這是唯一能保住日陽姑娘的方式,也是唯一不讓陳大人得逞的方式。 大人心中有過一絲猶豫,有過制止念頭,便夠了;就算一開始這便是場利用,或者下一刻他有了別的想法,也無所謂,也不枉兩人相識一場。 陶知行仰起臉蛋,不看大人,伸手拉下頭上的頭巾,解開了髮束。 霎時,黑髮如瀑,傾瀉而下。 再怎麼宜男宜女之相,放下了長髮,還是顯出了女人特有的嬌柔;尤其前發蓋了那雙朗眉,一雙墨黑眸子更顯水盈。 堂上靜默一片,黃大人與師爺更是傻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陶知行不再看任何人,眼底只有高掛的明鏡高懸四字。她拱手低頭說道:「小的出身日江陶家,自幼鑽研檢驗之道,任過潮聲、回隆、添社、香山、烏南、尖水、福平七縣仵作,足踏泱、寧、靖、肅、泉五州,若論資歷,當不輸貴縣仵作。而依律例,兩縣會審,當以案發地之檢驗為準,日後有主審更換、驗屍疑義等情事,理當重驗大體;重驗時須得首驗仵作與接驗仵作共議,並共同檢視錄入原屍帳之傷,確認無誤後方能交接。」 師爺瞪著她的頭頭是道。一個仵作竟敢如此以下犯上,質疑公堂中的裁決,只要他開口,便能將她問罪。他訝異於她的字字鏗鏘,沒有一點懼怕,更驚訝於那一頭烏絲、那張清麗容顏。 福平縣的仵作是個女人。 這事陳大人知道嗎?賈立回報過嗎?江蘭舟將此事隱瞞至今,是想在這關鍵時刻給他等重重一擊? 江蘭舟也瞅著陶知行,那一頭長髮如緞如絲,散在她肩上胸前。 自古束髮是禮。皇家、官家、商家小姐發間珠飾、金飾纏繞;武家、農家女子長髮高束;青樓女子如日陽,長髮半瀉半系,是平添嫵媚;而一般平民雖用不起昂貴一髮帶、簪花,也當以花布木簪系發……一個女人如何能披頭散髮見人? 做為仵作已夠為人輕賤,如今公堂之上,她道出過往長年待在全是男人的衙門裡,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了頭巾,任發披肩,世人又當如何看她? 然而,他能說自己沒有料想到她會有此舉動嗎?江蘭舟自問,卻無法坦然自答。 陶知行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眼角餘光瞥見眾人各自投來不同的目光,她無心去猜,在他們眼中她看來是如何低賤輕浮、如何不知自重、如何可笑可悲。她心中清明,此舉不為他人,只是她一個人的執著;太遠的事物她管不著,可此屍在她手中驗過,眼前有人要胡亂擺弄,污了大體,她是萬萬不允的。 正如大人所希望的,無關乎日陽姑娘與他,只是這身為陶氏仵作的一點驕傲,她不能退讓。 堂上黃大人與師爺遲遲不語,陶知行眉間一凝,取出腰間隨身帶著的檢驗器具,鬆開結攤開布包,也抖出當中一塊竹牌。她道:「陶氏一門,皆已繳了仵作籍牌,換了商籍;小的原定後年舂天銷籍從商,眼下依律仍為仵作。籍牌在此,黃大人自可過目詳查。至於小的究竟是男是女,大人若有疑慮,自可請坐婆相驗。」 黃大人一口氣梗著,兩眼瞪得有如銅鈴般大。 陶知行雙手在前,伏地行了磕頭大禮,揚聲道:「小的恭請大人與閒雜人等一同退堂,讓小的依律驗屍。」 沒有太多情緒的聲音敲響了堂中,那時,夕日已西沉,天色一片黑。 江蘭舟的眼無法從她卑微的姿態上移開,映在眼底那黑緞般的長髮從肩上背上滑下,落在了濕潤的石板地,幾綹髮絲正巧落進混著血水與屍水的石縫間。 過了很久很久,夜風拂來,吹來陰陰寒氣,黃大人傻楞頹然地吐出幾個字;而一直到那一刻前,陶知行點地的鼻頭,沒有移動過。 齊玉縣採花賊的案子最後如何發展,陶知行沒留意。 她盡力護過日陽姑娘屍身,也仔細檢驗過,錄進屍帳裡的一字一句皆有根據;她無愧於天地。 至於到了公堂上,該怎麼判,這些已非仵作能過問。 很好,很圓滿,不是? 她已能回到從前,心無旁鶩,且知天命…… 暮秋的晚風拂來,將幾綹束在腦後的長髮帶到頰邊,陶知行輕輕撥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