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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不,她才七歲。」 「她是什麼人?」 「施女士,問題就在這裡,她姓羅,叫麗明,據女傭說,孩子屬於袁定能的一個女朋友。」 「叫那個母親來把她領回去呀。」 「施女士,我們找不到她母親。」 培生只覺事情無比蹊蹺,「這一切,與我有什麼關係。」 關律師歎口氣,「施女士,說到頭,我們都是袁定能的熟人。」 培生笑起來,「那麼,你收養這個孩子好了。」 「我考慮過,但是我一個人住,沒有家務助理,無人可接送放學。」 培生接著說:「我的環境好,也不見得活該做善事。」 關律師搓著手,「那孩子現在我家中,晚晚做惡夢驚醒,十分可憐。」 「關律師,你該知法律程序,孩子應即時交社會福利署照顧,怎可私相授受。」 「麗明說她母親不日就會來接她。」 培生已經站起來送客,她不欲多說。 這孩子同袁家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是袁定能手下其中一筆糊塗帳。 誰知關律師卻接著說:「實不相瞞,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聲音十分蒼涼,「這也並不妨礙我的學業事業,可是我卻永久失去童年時應有的快樂,我不忍心看別人也有這樣的遭遇。」 「關律師,非親非故,我怎能恆久背著一個陌生的孩子?」 「不是永久,我會找到她母親,已經托了私家偵探。」 「我從未聽過更荒謬的建議。」 這時,關律師推開會議室的門,「麗明,進來見過施阿姨。」 培生跳起來,「喂你──」 一個小小孩子走進來,怯怯在門角站定,小巧精緻的面孔,瘦瘦手臂,衣服都不夠大,眼神徬徨而無奈,像是完全知道自己是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包袱。 培生沉默了。 是那張小臉激發起她的同情心,關律師也不過是捱義氣,那麼,施培生也可以盡一分力。 她把關律師拉到一角,「限兩個星期。」 關律師卻不含糊,「一個月吧,你的家那麼大,你根本不會發覺她的存在。」 培生問她:「我們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關律師歎口氣,「誰知道!」 培生走到小孩面前去,「我們先得置幾件衣服。」 她馬上喚秘書進來。 關律師甚覺安慰,「我找對了人,你看,秘書、司機、傭人,應有盡有,財宏勢厚。」 培生忽然抬起頭,「我父母一早離異,我的童年也在不同的親戚家裡渡過,十三歲前往寄宿學校,直到十八歲承繼了父親的遺產,才有了自己的家。」 關律師訝異了,「真沒想到。」 培生伸手與她一握,「同是天涯淪落人。」 關律師說:「我還有事要辦,拜託你了,我們隨時聯絡。」 培生提早下班,把小麗明接到家去。 她自己的律師知道了,大表反感,「我聽過這個關玉貞,這人專門鑽法律縫子,花樣層出不窮,她怎麼可以教唆你收留來歷不明小童。」 「不,小孩的母親在外國,小孩暫寄我處,合法合情合理。」 小孩十分靜,洗過頭洗過澡換上新衣,坐在一角等培生與她說話。 她有一隻小小書包,裡邊放著她的出生證明文件,成績表,以及幾張與母親合攝的照片。 這已是她的全部財產。 似一隻小動物,自一處被踢到另一處,還未能照顧自己,是真正的弱者,逢人都可以踩上一腳,不幸傷或亡,亦乏人受理。 培生很生氣,因而想保護這名幼女。 她輕輕說:「你想吃什麼,同阿嬤講,明日我替你找間學校,好好讀書。」 接著一個星期,培生手下兩名秘書把一切事宜安排妥當,培生並不懂得帶小孩,不過,她是辦事人才,效率超卓。 關玉貞律師來找她。 「已尋獲麗明的生母。」 培生十分歡喜,「她幾時來領回女兒?」 關玉貞頹然,「她不要她了。」 「什麼!」 「她人在多倫多,打算再婚,她不要這孩子了,她說袁定能在生時打算收養麗明,麗明是袁氏的養女。「 培生張嘴想說什麼,一時不知該怎麼表示,又合上嘴,終於,只能非常生氣的說:「有這種事!」 關玉貞歎口氣,「她是名年輕的寡婦,獨自帶著麗明已有三年,也相當吃苦。」 「這事不能叫麗明知道。」 關玉貞也搔著頭,辭窮,無奈。 「袁定能的遺囑有無提及羅麗明?」 關律師攤攤手,「袁定能什麼地方有遺言!」 培生說:「你再勸勸麗明的生母。」 關玉貞也訴苦:「不幸我只懂與我同等智慧的人溝通。」 培生抬起頭,歎口氣。 那日,她提早回家,與小麗明一起吃飯。 這是她們第一次面對面談話。 「阿嬤說你晚上時常做惡夢驚醒。」 孩子不回答,放下筷子低著頭。 「你在袁叔叔家住了多久?」 孩子想了想:「一年多。」 「袁叔叔對你好嗎?」 「我不大看見他,他工作很忙,可是他對我很好,也買玩具給我。」 「他有無說過會收養你?」 「沒有,不過,他說,他相信我父親去世前一定不捨得我。」 聽了這樣的話連培生都低下頭。 過一會兒她問:「你知道母親在何處嗎?」 「多倫多,她說,一找到房子,就接我過去。」 「嗯,」停一停,「吃多點肉類蔬菜,身體好最要緊,否則什麼也不行。」 培生十分感慨,看樣子這個小女孩會在她家裡住上一段日子。 小麗明忽然發問:「你現在就一個人住?」 「聽關律師說,你以前是袁叔叔的太太,後來分開了。」 培生笑了,她居然可以把大人的複雜關係搞清楚,真不容易。 「是」 「你同袁叔叔都是好人,為什麼分開?」 這還是培生第一次訴苦:「他做錯了一些事,我比較小器,沒能夠原諒他,在這之前,我們彼此已經很冷淡。」 小麗明欲語還休。 培生不以為杵,「你一定想知道,既然如此,我與他又是怎麼樣結的婚?」 麗明點點頭。 培生歎息,「你懷疑得對,我們當初的決定,是太過魯莽了一點。」 小麗明安慰說:「不要緊,下一次想清楚好了。」 培生覺得孩子的話有趣到絕點,「下次,好,下次你一定要出來幫眼。」 許久沒有談心事,許久沒有笑。 怪不得人家要生兒育女,等於添多幾名最好最親的朋友嘛。 自這一天開始,培生對小孩的感情培增。 她不願到街上剪髮,培生親自動手,她不想起床上學,培生勸她,她做惡夢,培生陪她睡。 小孩十分聽話,也早已學會獨處,有時下班,培生看見她一個人坐在角落摺紙,摺一大疊,神情寂寥,培生會拿著點心飲料過去,「喂,休息一會。」 她推卻許多約會,吃飯吃了一半,「我不等甜品了,家裡有事。」 小孩總在等她,她們總要說上幾句話才休息。 施培生這時發覺,最寂寞的不是別人,是她自己,小麗明來陪伴了她。 培生的精神有了寄托:那幼兒需要她照顧,那小孩長胖了,開朗了,對她來說,都是一項成績,因此,她心情也大大好轉,行為積極。 關玉貞約她會面,「與麗明母親失去聯絡,她連電話號碼都改掉。」 培生十分冷靜,「叫私家偵探把她揪出來,叫她放棄撫養權。」 「你──?」 「我打算領養麗明。」 關玉貞答:「你還年輕,未婚,成功領養子女的機會不大。」 培生說:「不怕,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關玉貞訝異,「她可是同你一點血緣關係也無,她甚至與袁定能也絕不相干。」 培生微笑,「我知道。」 「喜歡孩子,大可自己親力親為。」 培生答:「我與小麗明比較談得來,親生兒未必與父母特別投機,這種事,頗講些緣份。」 這下子連關玉貞都承認,「我見過不少像陌路人的母女。」 培生攤攤手,「所以,你看。」 「可是將來你的財產可是要傳給別人了。」 培生十分豁達,「將來我肉身都不在了,給誰不一樣。」 「好,」關律師豎起大拇指,「我替你去辦。」 培生記得麗明生日,她在家替她辦了一個小小慶祝會,客人都離去之後,麗明拆開禮物。 培生說:「看,這洋娃娃多像你。」 小孩卻哭了,「我知道媽媽再也不會來接我。」 培生不語,過一刻說:「那你就住在我這裡好了。」 麗明仍然哭泣。 「來,看關律師送給你的私人電腦,明日開始去學習處理它,一星期兩課。」 麗明以後再也未曾提及母親,也不再為這種事哭泣。 「可憐,」關玉貞這樣說:「心已經死了。」 「不要緊,這也是人生必經階段。」 「你是指生活中少不免有好幾次、心死,感情死,希望死。」 「是。」 那時,與培生走得比較近的有王志立醫生。 他開始閒閒地問:「你家那小女孩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