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仕女圖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3頁 亦舒 小洋房在南灣,屋價許多人十輩子都賺不到,我便是那許多人之了 裝修佈置非常考究,方小姐帶我去參觀臥室,傢俱已經搬空,只餘墨綠色地毯與紫紅色牆紙。 這兩個顏色不是不好看,用來裝飾戲院及會所就華貴非常,但是放在寢室就較為沉重。 「這不可能髭白,牆紙上有凹凸花紋,需全部撕掉,批燙,重漆。」 「工程浩大。」 「我想屋主不介意花點錢,她趕時問嗎?」 「不趕,我同她說,約需時一個半月左右。」 我答:「我可以做得好。」 「地毯要換奶油色。」 「那容易。」 真浪費,簇新的東西,用三兩天就丟掉換新的,這不是一個人花不花得起的問題,世界上資源有限,終有一日會消耗怠盡。 屋主大概不知世上有幾千萬人永遠吃不飽,又有數億人生活在貧窮線底下。 我終於說:「明天可以動工。」 方小姐鬆了口氣。 「你帶著這具無線電話,我隨時與你聯絡,我有車借給你,方便你出入,來,我介紹這裡的傭人馬利亞給你認識,她負責開門關門。」 「主人家呢?」 「出門去了。」 看情形,性情雖然挑剔,手段卻是豪爽的。 我準備了許多油布,打算鋪在門口,以免弄髒房子其他部份。 又注意到臥室外有個大露台可以利用。 工作很順利,每天八時我到達現場,做到十點半,馬利亞會供應茶點,十二時半或一時午膳,下午三時三再喝下午茶,六時正收工。 馬利亞沉靜,我也是。 偶而電話響,是方小姐來詢問進展程度。 每隔一天,她也駕車進來視察。 見我用白紙包裡著所有水晶燈,大表讚賞。 「阿佳,我就是欣賞你這點細心。」 「牆紙與地毯均已除去,明日可挑顏色。」 「屋主明日返來。」 「那我先收工了。」 「她很有可能改變主意。」 「沒有關係,我們盡量侍候她。」 「阿佳,你真是好性子。」 「有錢賺,當然加倍小心。」 「真的,阿佳。」方小姐十分感慨,「幸虧這一切都不是免費的。」 嘿,不然,誰那麼吃苦。 第二天我進屋之際,發覺玄關放著一式五大件名貴行李,大廳茶几上水晶瓶子插滿芬芳的玫瑰花。 主人回來了。 另外有家務助理進進出出張羅事情。 幸虧方小姐比我早到,她迎上來,「阿佳,這邊來。」 我跟到書房。 一個年輕女子轉過頭來,啊,是她。 那張秀麗的臉好不熟稔,在銀幕上見過多次。 當下她穿著一件白色大毛巾浴袍,頭髮亦裹在白毛巾裡,全無化妝,正在吸煙。 她在翻牆紙樣版。 已經挑了好些時候了,一地都是樣版書。 她的聲音略為低沉,但是十分悅耳,「不要這些。」 我想說,世上只有這些,再也沒有更好的了。 「就用白漆漆白吧。」 方小姐陪笑,「白漆也有好幾十種。」 「帶點奶油顏色那種。」 我咳嗽一聲,「我車上有色版,我可以先漆一小幅給你看,喜歡的話,再決定未遲。」 主人笑笑,「好主意,老是看幾寸大的色版,誰知道放大了會成什麼樣子。」 方小姐很高興,「阿佳,你到樓上開工吧。」 我退出書房,在樓梯間碰到一個中年男子,他長得紅壯白大,神采飛揚,一邊結領帶,一邊走出大門,並沒有與什麼人打招呼。 此君,才是這幢小洋房的真正主人吧。 我歎口氣。 這個都會真奇怪,什麼事都會發生,人家消遣她,她來消遣我們。 我到車上去選白漆。 其中一罐白中帶些淺紅影子,叫白中玫瑰,我清主人會喜歡。 方小姐出來了。 她笑笑,「主人姓李,我想你已猜到。」 我頷首。 「你稱她李小姐吧。」 「是。」 「那位先生,也姓李。」 我笑笑。 「你不必與他交談,萬一他與你說話,你低頭唯唯諾諾即可。」 「我明白。」 「無論發生什麼,你一概什麼都沒看到。」 「知道。」 那還不容易。 中午,李小姐穿著白T恤牛仔褲來看牆壁。 「這個顏色很好,就它吧。」 「等它干了看仔細點。」 李小姐笑笑,「我已決定了。」 「是,我立刻去買油漆。」 李小姐看著我,「這是你的暑期工?」 我一楞,「不,我不是學生,這是我的職業。」 李小姐詫異,「看不出來,你那麼斯文。」 我笑笑退出。 心裡想,你也看不出來,那麼貪錢。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 三兩千萬身家已經可以生活得很舒服,這樣的數目憑勞力她也絕對可以在三五年間賺回來。 何必要一億兩億? 錢超過一個數目,根本無用,且成負累。 當然,這只是我這種小人物的想法。 馬利亞說:「佳先生,吃了飯再走。」 我並不大欣賞她的烹飪技術,可是也不忍推辭。 李小姐進廚房來取過一瓶酒,看我一眼,笑笑,離去。 她不討厭。 有些女子混到一點財富可以馬上目中無人。 我買了油漆與方小姐通電話。 「阿佳,你把那些紫紅色窗幔除下搬走吧,她要換乳白色維尼斯紗。」 「搬到何處?」 「扔掉。」 「方小姐,可否送我,我大哥結婚,新居還沒有裝修,正好用來改窗簾與床罩。」 「那太好了,廢物利用。」 幔子簇新,我小心折疊好,搬上車斗。 油漆之前,所有窗戶都要打開。 幸虧天氣晴朗,窗外是碧藍的海,住在這樣的屋子裡真叫人心曠神怡。 我騎上高梯,用自動噴漆器噴上白漆。 聽見腳步聲,我往回看。 「李小姐,你別站這裡,吸進漆味,也許會敏感不適。」 「我不怕。」 「至少戴上口罩。」 「我只站一會兒。」 我只得任由她去。 看一陣,她說:「遮不住。」 「嘎?」 「遮不住瑕疵。」 「啊,一共要漆三層。」 「三層遠得住原先牆下的黑影嗎。」 「可以。」 李小姐忽然笑了,「那倒好,牆壁比人好,人有過去,無論怎麼樣洗刷,始終洗不掉。」 這是真的。 她是有感而發吧。 我自知身份沒有搭腔。 片刻她已離去。 第二天,馬利亞說李小姐因油漆敏感,嘴唇腫了出來,頸項上有紅斑,看了醫生,已搬到朋友家去暫住。 方小姐來視察工程。 她讚道:「很漂亮。」 我笑說:「漆白漆至考工夫。」 「我知道,來,第一期工錢。」 「嘩,這麼多。」 「難度高,收資些。」方小姐腴眩眼。 她掛上白紗窗簾,整間房間變得柔和,明媚,綺麗,輕俏,比過去裝修好看得多。 「這裡是李小姐的辦公室,是該花費搞好裝修。」 「還不錯吧,燈也得換。」 「換什麼式樣?」 「李小姐自歐洲帶回來的私貨。」 啊。她自有主張,那麼年輕那麼懂,妹妹年紀與她差不多,智力相差一萬倍,妹妹買雙新皮鞋已經很高興。 我搖搖頭。 「估計工程還有兩個星期可以結束。」 「要拖還要趕?」我請示一下。 「不徐不疾。」 「是,方小姐」 牆壁如期完成,紗簾裝上,燈飾全部換過。 李小姐過來看過,沒說什麼。 方小姐站在她身後苦笑? 那是一個下午,陽光照在紗簾上,透過網孔,落在牆上,形成陰影,構成美麗的圖案。 李小姐走過去用手撫摸圖案。 半晌她說:「牆上可否漆上網紗的圖案?」 方小姐被她的建議嚇一跳,差些昏厥。 我笑了,「每天下午,如有陽光投影,必有圖案,真的比假的好看。」 「做假的比較有趣。」 我揚起一道眉毛,假的怎麼同真的比? 可是客人堅持,我們就得想辦法。 方小姐連忙陪笑,「歐洲有種牆紙,把整幅窗外風景畫上去,驟眼看,真的一樣,李小姐可是這個意思?」 「是。」 「我們商量一下看怎麼做。」 「不要整幅牆都是,越像真的越好。」 她出去了。 幸虧馬利亞斟來了凍飲,我與方小姐二人坐在露台上發愣。 「這可怎麼做?」方小姐問。 「把紗簾圖案剪下來,拼貼在牆上,用較深顏色的漆髭上一遍,再把圖案撕掉,效果欠佳,用筆再補?」 方小姐大喜,「那你開工吧。」 我搖搖頭。「太無聊了,我有別的工要做。」 方小姐急,「這邊工錢高。」 我笑笑,「有時,工作不淨是為錢。」 「你聽你這口氣,你又不是藝術家!」 「那李小姐分明是吃飽飯沒事做,消遣我們。」 「你去看電影打桌球又何嘗不是消遣。」 我只是陪笑。 「你不是想儲老婆本嗎?」 「算了,」我笑,「不娶也罷。」 「阿佳,李小姐是我的大主顧,我正等她介紹我裝修一幢商業大廈,盈利以百萬計,你若得罪她,我同你沒完沒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倒是替方小姐高興。 「真的有那麼大單生意?做完那一筆可以退休了。」 「真是孩子話,百多萬可退休?你倒是吃得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