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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不,我來看你,十五分鐘後到。"

  知青坐下來。

  面臨轉變,她渴望知道未來吉凶,故此忽然迷信,求助於超自然力量。

  靜心解釋了自己的心理善,知青略為心安,並且苦笑。

  她撂一撂頭髮,速速換件便服,再到廚房去處理那盒火柴,它已然不見。

  知青搜遍口袋,都找不到。

  門鈴一響,永生已經來了。

  知青給他一杯冰凍啤酒。

  "你看上去有點疲倦。"

  "是的,這年頭不比那年頭,彼時真是三日三夜不睡都看不出來。"知青惆悵。

  無意中洩露心事重重沒睡好,諒永生也不會笑她。

  永生忽然說:"知青,每個人都有過去。"

  知青訝異地回答:"那當然。"

  "我也有過去。"

  "過去並不重要,"知青失笑,"何用念念不忘。"

  "我的過去,牽涉到某個不願意忘記過去的女性。"

  一切煩惱,因此而起。

  知青不知同情哪一方好,亦無意擔任評判,只得維持緘默。

  "問題出在我不願意重蹈覆轍。"

  知青不得不問:"可有人勉強你?"

  "沒有,但是在等我作出選擇,我感覺到壓力甚大,有時情願毫無選擇。"

  知青無法置身度外,因說:"不知是哪個大作家說的,需要選擇,還是愛得不夠,至愛沒有懷疑。"

  永生漲紅面孔,知青不去點破他。

  過很久,永生才為自己辯護:"現在是什麼時候?很難再找得到百分之百單純的愛。"

  知青不想與辯論,沉默片刻,說聲是。

  現代人連攤牌都這麼含蓄,什麼明顯的話都沒有說,已經表達了心意。因雙方都毫無被得罪的感覺,將來方便見面,照樣是朋友。

  不知多累。

  永生走了以後,知青獨自坐在小小客廳中。無意伸手進口袋,噫,那包火柴又出現了。

  她索性取出一支香煙,用火柴點著,當然沒有學童話裡的小女孩那樣,把火頭接近牆壁,希望看到圖畫。

  她不想把雪白的牆紙燻黑。

  知青仰仰頭大笑。

  第二天上班,知青碰到穿著整齊校服的小女孩。

  "你好。"小女孩先同她打招呼。

  知青朝她點點頭。

  "你不生我氣吧?"

  "哪裡的話。"

  "你會不會同我做朋友?"

  知青笑笑,"通常我只同年齡相仿的人做朋友,但是不妨破一次例。"她伸出手來同小女孩一握。

  她張望一下,希望可以看到另外一個小女孩。

  這時候校車也來了,把她的小朋友接走。

  知青也抵達公司。

  肖梅迎上來,"你來看看這張最高指示,簡直是要我們的命。"

  知青先捧著面前的黑咖啡,痛快地喝一大口,沉默地攤開文件,看一遍,說道:"債多不愁,慢慢來。"歎一口氣。

  肖梅看她,她朝肖梅勉強笑一笑。

  肖梅知道她公私兩忙,壓力非同小可,於是便搭訕說:"噫,這是什麼,安徒生童話。"有意岔開話題。

  知青順手拾起那本書。

  "童話世界才好呢,"肖梅也很感慨,"黑白分明,善惡到頭,終有報應。"

  "也有很多悲劇。"

  肖梅笑,"但都是浪漫美麗的悲劇是不是?人世間的慘劇卻泰半骯髒猥瑣。"

  "你看我們的牢騷越來越多。"

  "那貧苦的小女孩,"肖梅想起來,"你有沒有再看見她?"

  "沒有,她沒有再出現。"知青不想多說。

  "多可憐!"

  知青牽牽嘴角,"讓我們召集下屬來公事公辦。"

  此刻的知青不會比那可憐的女孩更不絕望。

  永生把她攤在那裡與別人並列,以便他隨時選擇。

  沒有比這再氣人的事了。

  知青照常開會,發言,旁人絕乍不出她神色有異,但是她內心世界卻住著另一個悲哀的彷徨的小女孩,知青為她自己歎息。

  永生怎麼樣看她不要緊,她又如何看自己?

  散會她鎮定地站起來,取過外套,"肖梅,我沒鞋穿,我們且去逛街。"

  肖梅看看足下,"真的,坦克車都穿爛,越漂亮的鞋子越不經穿。"

  知青決意要買它十雙八雙紅鞋兒,穿上去在名利場中跳舞,跳跳跳,一直跳,直到不能停下來。

  她不會氣餒,環境即使差到絕頂,也不會嚇怕她,鬥志只有更加高昂。

  她答應過自己,決不虧待自身。

  旁人也許會說,看,瀕臨失戀的老少女,沒心肝,絲毫不見悲切,反而一個勁兒逛街置行頭。

  老一脫女性也許會認為新女性心腸剛強至走火入魔,但只有當事人才明白,若非這樣,不能生存。

  肖梅訝異曰:"這紅鞋配衣服不容易。"

  "我的套裝多數是黑白灰。"

  "但腳踏紅鞋不覺突兀?"

  "這才見獨特,"知青笑,"管它呢。"

  肖梅也笑,一邊說:"我可不是擁物狂,我買的東西,明天統統等著派用場。"

  知青指著好友笑道:"越描越黑。"

  誰都看不出她已經受了傷。

  下午,永生的電話追上來,他大抵想在抉擇之前把兩個女子看清楚一點。

  知青卻捏造理由來推搪,"今天實在不行。"她厭惡做陳列品,"我一早約了老同學。"

  "不能推嗎?"

  為誰,為他?"已經推了六個月,推無可推。"

  永生不悅,"那我明天再打來。"

  但是他不肯預約,怕他的行動會受到束縛。

  知青笑一笑放下聽筒,不想再研究這個男生的心理善。

  他看輕她,不要緊,一個人只要看重自己即可。

  下班,她提著六七個鞋盒子回家,一到樓下停車場,已聽到老司閽的吆喝聲。

  平時知青並非多事之人,這次卻忍不住過去看個究竟。

  呵,她放下一顆心。

  她看見司閽拉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在理論。

  "幹什麼,幹什麼?"知青過去格開他倆。

  賣火柴的小女孩終於現身了,知青松一口氣。

  "這女孩竟在這裡做買賣。"

  "我認識她,待會兒我送她回家,這件事交給我。"

  司閽狐疑。

  "你不是不相信我吧。"知青笑。

  這樣他才訕訕走開。

  知青把那女孩領至一角,蹲下細問她:"你記不記得我?"

  女孩點點頭,"我記得你是給我錢的好心小姐。"

  "你從哪裡來?"知青實在想知道。

  女孩牽牽嘴角,"沙咀開放營。"

  知青立刻明白,小女孩是住在船民營的越南人,不由得心都酸了。

  "誰逼你出來賣火柴?"

  小女孩低頭說:"姐姐說是肚子。"

  知青震驚之餘落下淚來,是,肚子要填飽,肚子逼人太甚。

  "你原籍何處,還記得嗎?"

  小孩又點點頭,"廣東新會。"

  知青頷首,"所以你還會講廣東話。"

  "姐姐教。"

  "你相信我嗎?"

  小孩笑笑。

  "跟我上來。"

  她拉著小小冰冷的手上樓去。

  開了門,她讓小孩坐在客廳,斟出熱牛奶,取出糕點,然後拉開抽屜,取出一大堆毛衣。

  到那個時候,知青才看到,小女孩籃子裡,這次裝的不再是火柴,而是口香糖。

  她放下毛衣,"這些你拿去穿。"

  女孩懂事沉著的搖搖頭,"我們會拿去賣掉。"

  "所以你把毛衣還給我?"

  女孩笑,"我趁你不覺自車子窗口塞進去。"

  "那麼,這些鈔票你收著,慢慢拿出來用。"

  她毫不猶豫地抓緊紙幣,已經是一個小大人了,越是吃苦,越是早熟。

  過很久很久,她才道謝,接著把桌子上糕點吃個精光。

  "你可要洗個臉……"

  女孩搖搖頭,站起來,打算走了。

  "不要到樓下來販賣東西,有人會趕你走,你要是實在過不去,打這個電話。"知青把一張名片交她手中。

  小女孩又懂事地頷首,從頭到尾,未露出半絲淒涼的神色,她已習慣這種生活,不知另外有選擇。

  知青長歎一聲,只得開門送她下去。

  從這一個住宅區往船民營,起碼要步行六十分鐘,小孩就是這樣沿門兜售。

  營內本有膳食照應,不知如何她落得這般景況,知青眼看著她去遠,才抱著雙臂回家。

  什麼童話?人世間遭遇遍地是活生生的悲劇。

  知青斟出啤酒,緩緩地喝,過良久,心情才平復下來。

  電話鈴響,是永生把她拉回現實的世界。

  "回來啦?"他好像十分關心她。

  知青不說話,只是笑。

  "知青,我已經考慮清楚。"

  知青接上去:"我也是,我也想了好幾天,讓我先說好不好。"

  "請。"

  "永生,我們永遠是朋友。"

  "可是--"

  "永生,不必把你的選擇告訴我,一切已成過去,生活中,有選擇的話,便要珍惜這個權利,你知道嗎?有些人生下來一點選擇都沒有。"

  "知青,我根本不知道你說什麼--"

  "以前我也不懂爭取主動,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教會我這個道理,你相信嗎?"

  "知青,我明天再找你。"

  "不必了,永生,發帖子的時候,記得給我一份,我們還是朋友。"

  知青掛上電話,奇怪,永生並沒有再撥過來,也許他選的根本不是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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