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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喂,抱怨幾句也總可以吧。」 麥志明卻說:「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憐。」 石子靜下來,微微笑,「你這人,頂有意思。」 麥志明笑,「你以為老粗的嘴巴長不出象牙吧。」 「你太多心了。」 「我也知道長得美的女孩子心頭高。」 石子抗議:「我從不自覺長得美。」 「我相信你。」 「阿麥,我且先送你回家。」 麥志明看著她,「我們可是朋友?」 石子笑,「以後修冷氣,打對折。」 麥志明也笑。 那晚,正訝異怎麼滿屋燈都開亮,替她開門的是何四柱。 孩子們正拆著他帶來的禮物。 石子高興地說:「何先生你回來了。」 何四柱點點頭,臉上有揮不盡的倦意。 石子本想禮貌上頭寒暄數句,何四柱卻說:「你也夠累的了,只有勞累的人才會同情勞累的人,我們明天再談。」 石子頷首,轉頭回宿舍。 這條街到了晚上簡直堪稱靜寂無聲,石子腦中已無詩情畫意,只覺是睡覺的好地方。 每朝鬧鐘響的時候,內心交戰:一日不起來也不要緊吧,就這一天,然後挨打也值得,只一天……一方面又告訴自己,應該慶幸一人可以霸兩份工作,兩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終於起來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歎口氣。 那時,在上海,有人稱讚石子的母親漂亮,石子聽得母親笑答:「不不不,已經老了,我漂亮的時候,白天工作,晚上開會,通宵寫報告,第二天還精神百倍。」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師。 是,都是讀書人,優秀的知識分子,就因為那樣,一有運動,必遭劫難。 石子天生有讀書因子遺傳,吸收知識如海綿,又幾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參考書上資料背得滾瓜爛熟,談笑用兵,揮灑自如,在學校裡,她是老師寵兒。 起了床,才發覺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過,在過去三個星期日,她都陪著孩子們。 第四章 梳洗完畢到樓上一看,馬利正準備早餐。 這個菲律賓人十分有人情味,不像她一些行家,洗碗洗到一半,看著鐘,時間一到,立刻扔下一切,下班去也。 悠然第一個起床。 「爸爸來了。」聲音很安慰。 「是,多好。」 「可是過幾天他又要走了。」 「那是必定的,有聚必有散。」 「他能不能一直陪在我們身邊?」 「或者你可以問問他。」 「不,石子,你替我們問。」 「悠然,你家裡的事,保姆不宜插手。」 何四柱下樓來,「什麼事?」 馬利連忙遞上一杯香噴噴的黑咖啡。 「謝謝你,馬利,這就救了我的賤命。」 石子與馬利均駭笑,這個人要求那麼低。 悠然坐在父親懷裡吃手指。 石子不禁問:「何先生你幹的是哪一行?」 「我是個運程欠佳的建築師。」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這樣有本事還抱怨?」 「有運氣的話早就退休了,還來回來回那樣跑?」 一會兒寫意與自在也下來了。 何四柱說:「一起去吃點心。」 「不不不,」寫意第一個搖手,「太吵大擠,我又怕吃牛的胃,雞的腳,鴨的舌。」 「你們想到什麼地方去?」 「就在家好了。」 「我知道,我們到舊金山去旅行。」 寫意忽然說:「爸,我發覺你怕這個家。」 這真是個驚人的發現。 何四柱搔著頭皮,「你說得對,我已經習慣到處亂跑,睡得最好是在飛機上,坐在家中沙發真覺空虛,這樣吧,我們乘船游阿拉斯加,石子,馬利,你們也去。」 石子立刻說:「我不行,晚上還要上班。」 何四柱見乏人響應,頹然喝咖啡。 寫意說:「享受悠閒吧,爸。」 可是何四柱早已經忘記什麼叫悠閒。 自在說:「爸,你可以送我去醫院探同學。」 「他怎麼了?」 「他患白血病,需接受電療。」 「好,我們買了禮物去探訪他。」 何四柱到書房去寫支票給石子及馬利。 「數目不對。」 「呵那是加班費。 石子點點頭,他倒是明白人。 「石子,你一定覺得這個家不甚像一個家吧?」 石子溫和地答:「世上本無十全十美的家,如今溫埠許多新移民家庭都如此。」 「我這個家連女主人都沒有。」 石子不予置評。 何四柱問女兒:「你們二人有什麼節目?」 悠然一定是跟著爸爸,寫意表情有點著急,她沒想到父親會來,一定是約了仲那。 石子說:「寫意與同學有節目。」 何四柱即刻問:「是男是女?」 石子忍不住別轉頭笑。 這樣時髦能幹的精英分子,一旦做了父親,居然也婆媽起來。 何四柱咳嗽一聲,半晌,才說:「把朋友也叫來,一起行動吧。」 寫意說:「車子哪裡坐得下。」 「我有一輛吉普車,足可坐七人。」 石子打圓場,「讓寫意自由括動吧,不然她就不寫意了。」 一起買了禮物去探望自在的小同學,在醫院逗留半晌,石子慶幸有健康即擁有世上最大財富,然後到遊客區逛馬路,在咖啡座吃冰淇淋。 碰到了同學。 洋女生悄悄問石子:「那是你男友?」 「不,是我的東家。」 「管他什麼身份,」洋女笑,「這麼英俊的男生,抓在手裡再說。」 石子十分震驚,她想都沒想過有這種可能性,「他有三個孩子。」 「又怎麼樣?我肯定他也有護照、金錢、安全感。」 石子抬起頭,看著何四柱,仍然覺得沒有可能。 晚上,在福臨門,老闆娘過來閒閒搭訕。 「星期天也不休假帶孩子?」 石子跳起來,「你也看到了?」不可思議。 「誰叫你們長得那麼觸目。」 「是,他們一家相貌奇佳。」 區姑娘笑笑,「那何某,他不適合你。」 石子擺擺手,「你誤會了,我從未有非分之想。」 「石子,香港人心思複雜,面數太多,不是理想對象。」 「多謝指教。」 「千萬不要無辜辜跑去做人家生活中的插曲。」 「這我明白。」 「那個麥志明好,有一技傍身,可享安樂茶飯,一夫一妻,生活單純,必定愉快。」 「是區姑娘。」 「你切莫忠言逆耳,這番話,我也不是逢人必說。」 石子唯唯諾諾。 自然,區姑娘並非多嘴之人。 她也不一定是非常喜歡麥志明,只不過認為麥志明比較單純,大概會適合石子。 石子對這番好意心領。 她對未來對象的職業並無憧憬,但不希望他們是藍領,他們的手指甲縫子裡總有刷不掉的黑邊。 就連石子自己也是,每晚都需用一隻小刷子把手指仔細刷一遍,並且把指甲留得很短很短。 不知怎地,區姑娘掃了她的興,整晚她都不出聲。 一早,自在同石子說:「你見過我那患病的朋友摩根。」 「他怎麼樣?」 「他說電療後頭髮會掉光。」 「是,但痊癒後頭髮會長回來。」 「肯定?」 「有許多先例,這是事實。」 「他一定會好嗎?」 石子不敢回答,「醫生怎麼說?」 「醫生與你一般模稜兩可。」 石子不出聲。 「摩根是我的朋友,我初來加拿大讀一年級,不會講英語,老師與同學都不大理我,只有摩根陪我說話。」 「他真友愛。」 「我認識他已經四年。」 「你有什麼主張?」 「假使他掉光頭髮,我想剃光頭陪他。」 什麼?石子瞪大雙眼。 自在低下頭,「我的頭髮很快會長回來,希望他的也會。」 石子感動了,鼻子有點發酸,沒想到黃口小兒也這樣講義氣。 「學校會准你剃頭嗎?」 「我會與老師說明。」 「我支持你,自在。」 自在高興起來,「真的,石子?那麼,在我爸媽面前,你可會為我講話?」 石子搔頭皮,「你爸處沒問題,可是,我從沒見過你母親……」 自在頹然,「她?她根本不會再來了。」 石子見這孩子如此難過,一時情急便說:「好,包在我身上。」 「謝謝你石子,你真是好人,比我們從前的保姆好多了。」 「各人有各人的優點。」 「不,我們一年換好幾個保姆。」 「說不定我也只能做一個暑假。」 自在吃驚,「你要往何處?」 老實說,石子也不知道,看來她已注定還需飄泊一段日子,等畢了業,找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成家,成立永久地址。 她不欲向孩子多說,便答:「我還在讀大學,暑假過後,我白天要回到學校去。」 自在大吃一驚,「這只是你的暑期工?」 石子點點頭。 自在愣了一會兒,一言不發,轉身跑回樓上。 石子在身後叫都叫不住。 追到樓梯口,看見悠然,她叫石子,「姐姐哭了一夜。」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為什麼?」 「她的愛人好像出了問題。」 石子既好氣又好笑,「不是愛人,是朋友。」 悠然說下去:「對,她的朋友另外有了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