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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石子呼出一口氣。

  不知是哪個小說家說的,每扇門之後,都有一個故事,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寫意來敲石子房門。

  「石子,醒醒,悠然嘔吐。」

  石子跳起床一看鐘,才清晨六時。

  也顧不得了,立刻與馬利一起到二樓去查個究竟。

  只見悠然縮成一團,吐出穢物在睡衣上及床褥上。

  石子抱起她坐到沙發替她更衣,馬利速速整理床鋪。

  遇上這種情況,一個人還真應付不了。

  石子立刻替悠然量溫度,又給她喝水。

  「是情緒緊張,悠然,你擔心什麼?」

  隔了很久,悠然才說:「媽媽不要我了。」

  寫意無奈,「她不接受此事。」

  指的是曹女士訂婚一事。

  石子連忙解說:「不會不會,相信我,媽媽很快會有消息。」

  「她每天都有電話來。」

  「那不是很好?」

  「只能匆匆講兩句。」

  「她一定很忙。」

  石子當機立斷,匆匆更衣,與悠然到兒童醫院去看門診。

  馬利叫石子帶著手提電話,方便聯絡。

  經過診斷,悠然無恙。

  駕車返家才七點多,服了藥悠然已經入睡。

  石子有點懊惱,用普通話說:「光是應付生活已經來不及,不能教你們中文功課了。」

  自在十分歡喜,「我們會明白。」

  他是巴不得不用學。

  石子啼笑皆非,「可是你聽得懂中文。」

  自在摸著後腦勺,「是嗎?」

  「我自此光講中文好了。」

  寫意十分厭倦,「我想回香港找母親。」

  自在對姐姐說:「她忙訂婚。」

  寫意有點生氣,「我們肯定也有權用她的時間。」

  「孩子們孩子們,冷靜一點。」

  「我要與爸面談。」

  石子勸:「他工作極忙,請勿騷擾他。」

  寫意怒說:「忙忙忙,那麼忙,何必把我們生下來。我們還小,我們需要家長在身邊。」

  石子正教馬利燉牛乳蛋給悠然吃,一聽此言,嚇一大跳。

  「這……」石子不知怎麼勸才好。

  寫意說:「我這就去打電話。」

  「待天亮了再說。」

  「不,他是父親,他活該半夜給子女吵醒。」

  可是電話撥到香港,半晌,才有一位女士來接聽,惺忪地答:「何四柱到上海去了,不在此地。」

  寫意充滿狐疑,「你是誰?」

  那位女士也生氣,「你又是誰?」

  寫意直認,「我是何寫意。」

  那邊驚訝萬分,「寫意,我是祖母,你們怎麼了?沒事吧?」

  寫意還得掉過頭來安慰老人家,「對不起,吵醒你了,我冒失忘記算好時差。」

  「你爸沒與你們聯絡?」

  「有有有,只是忽然想聽他的聲音。」

  「寫意,我累了。」

  「是是是,祖母。」

  掛上電話,氣也消了,只會得坐著苦笑。

  石子拍拍她的肩膀。

  世上原本有許多事都需要自身承擔,從小學習大有益處。

  悠然醒了,寫意去餵妹妹吃燉甜蛋。

  自在一個人在後園練投籃,百發百中。

  一個小孩,一個黑影,一隻球,看上去十分寂寞。

  石子換上球鞋,打橫竄出搶去他的球,一扔,進籃,自在雙目發光,沒想到保姆會這一手,立刻上前,身子一拐一擰,球又到他的手。

  二人一言不發,在空地上較量起來。

  馬利洗完衣物,坐在一旁看,不時鼓掌。

  三十分鐘過去,石子笑著舉起雙手投降,自在高興感動得過來擁抱石子。

  馬利大聲說:「吃西瓜。」

  大家捧著西瓜狂吃。

  淋浴後自在乖乖坐著學中文。

  他也明白,你總得拿一些什麼去換你要的什麼,這位保姆,算是公正嚴明,他不會吃虧。

  石子稍後同馬利說:「私家泳池私家球場私家花園,都沒有機會同街外人接觸。」

  馬利答:「可不是。」

  「他們母親通常帶他們參與些什麼活動?」

  「極有限的活動,何太太從不流汗,亦不高聲說話。」

  「啊。」

  流汗確是麻煩,衣服需從頭到腳換,人也得從頭到腳洗一遍。

  住在何家,用熱水不必付錢,洗衣服也不用到地庫付角子,十分方便。

  孩子吃什麼好東西,她也吃什麼,享福了。

  中午,石子接到碧玉的電話。

  分手後似已十年,石子微笑問:「生活還好嗎?」語氣中淒酸之意濾都濾不掉。

  「我已輟舞。」

  「好!」

  「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碧玉感喟,「數年前我同你懷著希望出來——」

  石子接上去,「此刻只要能解決生活問題——」

  碧玉道:「已經比很多人好,你見過那對姓黎的夫婦。」

  「是,很不幸。」

  「遲一步而已,預計四千人中約有一千人將被逐出國境。」

  「碧玉,我也有想過,真待不下來,回去也算了。」

  「可是,親友都以為我們在這邊發了財掘到金礦。」

  石子說:「也別去管這些了。」

  「怎麼不管,熱嘲冷諷,怎麼受得了,你以為像加國,各人管各人的事,誰要是講是非,會被人看不起,上海擠著千多萬人,天天准碰上百來個熟人,『咦,你怎麼回來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噓暖問寒,確難消受,況且,回去也沒有路走。」

  「走投無路是真的。」

  「連我爸都在學做生意了。」

  石子吃驚,「他一輩子拿手術刀,做何種生意?」

  「賣健康食品,有一隻茶葉,吃了會減脂肪,又有一隻奶粉,吃了會增加體重。」

  「他有本錢?」

  「我給他匯去的。」

  石子頷首笑道:「碧玉,你幾時衣錦還鄉?」

  「儲夠錢派街坊時自然會回去。」

  「我們一起去!」

  「好。」

  到底年輕,兩個女孩子咕咕咕笑起來。

  半晌石子問:「那人對你如何?」

  碧玉不願回答,轉到別的話題上去。

  那人身份敏感,大概吩咐過女友,不要在閒談時說起他。

  「可以出來見個面嗎?」

  碧玉有點無奈,「我不是時時有空。」

  「時間允許,撥個電話來。」

  「石子,你自己當心。」

  石子惻然,真的,天與地那麼大,她們所有的,也不過是她們自己罷了。

  電話嗒一聲掛斷。

  過了整整兩個星期,何四柱都沒有出現。

  石子已與三個孩子培養出感情來,她成天說著普通話,現在連馬利都會中文食物名詞:「晚上吃麵面,還是吃餃子?」

  何四柱撥電話來,孩子們只是例行公事輪流去聊幾句,絲毫不見熱情,可是芝麻綠豆之事,統統向石子報告。

  一日中午,石子帶孩子們到快餐店吃薯條,小悠然走得急,一絆,汽水倒瀉在地上。

  石子立刻說:「不要緊,慢慢來。」

  夥計即時前來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經有洋童齊齊笑,「——看那中國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轉過頭去,和顏悅色對那幾個孩子說:「她同你一樣,是加拿大人,不錯她來自中國,你來自何處?嗯,紅頭髮,是愛爾蘭嗎,現在你們都是加國公民,明白嗎,你老師與你母親沒教你嗎?」

  那幾個孩子愣住,連忙低頭吃漢堡。

  寫意第一個雙目露出欽佩的眼光來。

  自在輕輕說:「你站起來為我們。」

  石子低頭說:「我的涵養工夫不大好,專門會計較。」

  悠然說:「謝謝你石子,謝謝你。」

  自在進一步要求,「班上的約翰興登堡老會找我麻煩。」

  石子舉起雙臂,「我不是打手。」

  「或者你可以教訓他。」

  「我可以與你老師談談。」

  「不,我贊成用私刑解決。」

  「呵,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

  他們一起笑起來。

  「石子,你值一百萬。」

  「是嗎,同你爸說去,他只付我一千八。」

  當天晚上自福臨門下班,有人在門口等她。

  那後生見到她,微笑道:「還記得我嗎?」

  石子也笑笑,「你是大師傅的妻弟麥志明。」

  麥志明放下一顆心,「是,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已經很晚了,」石子坦白地說,「我一天打兩份工,最多只得五六小時睡眠,家教的孩子們大了,又不用睡午覺,我真累得慌。」

  「我明白。」

  「這種時候,根本不想約會。」

  「我可以幫你嗎?」

  石子說得更淺白,「我若願無端接受他人幫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

  麥志明很有耐心,「那麼,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

  「我開車,你又怎麼下來呢?」

  「我叫計程車好了。」

  「那多麼浪費。」

  「不要緊。」

  石子深深歎口氣,看樣子,他有一定誠意。

  在車上,石子問他:「你是土生兒吧?」

  「不,我九歲來,只不過沒學好中文。」

  「那你不會瞭解我們這些中國人。」

  「到了這個大熔爐,也無所謂來自何處了。」

  麥志明這話有胸襟,石子對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歎一口氣。

  「緣何長嗟短歎。」

  「碰上自己人,把握機會,吁一口氣。」

  「呵,你儘管歎息吧。」

  「你看到月亮沒有?雖是同一個衛星,自家鄉看出去,又自不同。」

  「那又為何離開呢?」

  「逼不得已呀,誰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與物質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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