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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照片拍得很好,不覺猥褻,相中人看上去十分年輕,不像中年婦女,李碧如不由得微笑起來。 「你不知廉恥。」 李碧如回答:「彼此彼此。」 「你竟會花錢去買一個人來陪你,你召妓。」 李碧如坐下來,頭也不抬,「那也不過是跟你學習。」 「你太離譜了,謝李兩家顏面無存。」 「話說完了請開門走。」 「李碧如,你會身敗名裂。」 她一楞,忽然笑了,她記得當年她也這樣勸過他,可是社會準則不一樣了,他只有更發財更成功。 她忍不住揮揮手,像是趕蒼蠅般手勢,「不勞費心。」 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使她快樂。 「李碧如,我要同你分手!」 她抬起頭來,看到了他,這個中年男人禿頭,臉上佈滿雀斑,敞著絲襯衫領口,面孔、脖子、領口一帶皮膚因打高爾夫球曬成棕色,可是曬不到之處卻蒼白得一點血色也無,像死肉。 丑,真醜,似一隻人型化了的癩蛤蟆,肚子上掛著一隻救生圈,裁剪再好的西裝都遮不住,近年來他只得學胖太太那樣,盡量穿黑色衣物。 她鄙夷地看著他。 難為那些如花美貌的青春女,為了一點點利益去侍候這種人,這真是天下最悲哀的交易。 她鎮定地說:「要離婚的話可以到律師處掛號。」 謝汝敦冷笑一聲,「那些癟三看中的,不外是你的錢!」 她的胸口像是中了一拳,強忍著痛楚,不動聲色的說:「幸虧我還有錢。」 謝汝敦忽然像一隻野狼那樣好笑起來,「你想學我?你是女人,你辦不到。」 他說完這一句想站起來,可是沙發太軟太深,他塊頭又大又重,窩在座墊之中,雙臂撐不起來,老態畢露。 他們真以為他們不會老,男人沒有更年期,男人的五十才是黃金時期……她冷笑。 居然有些拜金權的女人不住標榜他們風流瀟灑,不受時限影響,太可笑了。 叫他們脫下衣服看看,那爛棉絮似的皮肉,還不是像破布似掛下來。 肌肉沒絲毫彈力,觸手下陷,多少財勢都補救不了。 她的聲音十分輕柔,「你又有什麼不同,你也老了。」 謝汝敦收斂囂張與霸道,沉默下來,過一會說:「李碧如,我不會放過你。」 她歎口氣,「我不是你仇家,這些年來,我帶來財產與子嗣,我還有什麼對不起你。」 「你不守婦道。」 「我是人,我有權追求快樂。」 「那不過是飲鴆止渴。」 「是嗎,」她替他拉開大門,「不知有無解藥,你若找到了,請通知我一聲。」 他累了,腳步略為踉蹌,勉力仰起頭,走出門去。 她也倦得說不出話來,雙手掩著臉,漸漸淚水自指縫間流出來,濕透手掌。 二十五年前,謝汝敦也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不十分英俊,可是朝氣勃勃,自有一股陽剛魅力,時時穿白襯衫、卡其褲,肯吃苦,夠用功,待人誠懇,沒有誰不喜歡他。 可是,月亮會圓,人性會變,今日的謝汝敦飛揚跋扈,貪婪狠辣,十足是二三十年代小說家筆下姦淫的大腹賈。 歲月不知道流往何處,這些年來,她生活中無限辛酸,有限溫存。 她蹣跚走入房中,倒在床上。 年輕人的電話一直沒打通,李碧如給他的私人號碼沒人接。 那電話就在她床邊地毯上,鈴聲調校得極低,像一個幼兒生在嗚咽。 她實在太累,那種自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倦意使她覺得一眠不起並非太壞的一件事。 她把頭埋在枕頭裡。 年輕人隔一會兒只得放下電話。 片刻電話鈴聲再響。 年輕人連忙接聽。 那邊是一串銀鈴般笑聲。 年輕人鬆一口氣,「導演,你好。」 「孝文,別來無恙乎。」 「托賴,近況如何?」 「新居開張了。」 「恭喜恭喜。」 導演嬌笑,「不過,可是換湯不換藥的哩。」 「寶號叫什麼?」 「美嬌姨旅行社。」 年輕人沒聽清楚,「什麼?」 「美,即漂亮,嬌,即俏麗,姨,是柔媚,你說好不好聽?是位名家的心血結晶呢。」 「哪位名家?」 「一位名作家。」 年輕人嗤一聲笑出來,「原來是爬格子動物。」 導演不以為然,「你幹嗎醜化他人職業,每個人每件事都有兩種叫法,你是伴遊,我是介紹人,要叫得難聽,我是——」 「好了好了。」年輕人告饒。 導演問:「名字好不好聽?」 「好極了,不過似乎更適合為男賓服務。」 導演沉默片刻,「不,我不會做男客。」 「為什麼?」 「積德。」 「這個理由很新鮮。」 「做女賓與做男賓有太大分別,此刻,我為寂寞而有需要的女性解決煩惱,良心上不覺有何不妥。」 年輕人忍不住笑起來。 導演說下去:「我可不會送羊八虎口。」 年輕人大笑:「我長得不好,我太不像一隻羊。」 「李碧如女士可滿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真名。」 「不難打聽,現在客人也不再故意隱瞞身份,反正錢抓在她們自己手裡,怕什麼。」 年輕人忽然說:「錢真是除臭劑。」 導演格格笑,「那還用講,哪怕你有狐臭爛嘴,過去滿身瘡,這一刻有了錢,也就一筆勾銷。百病消散。」 「難怪每個人都拼了老命弄錢。」 「誰說不是。」導演長歎一聲。 「明天下午我到公司來。」 「慢著,孝文。」 「還有什麼事?」 「我有一個客人指明要見你。」 「我已與李女士有約。」 「不必這樣貞節吧。」 「這一段時間內——」 「位位都是客人,我不好得罪人,人家只不過想見一見你。」 年輕人躊躇,「約我在什麼地方?」 「你放心,我不會叫你凌晨到三不管地帶的後巷去等人,是某大酒店花店。」 年輕人答允去走一趟。 花店狹小,但七彩繽紛,香氣撲鼻,女店員看見一個英俊小生走進來,連忙上前招呼。 「先生挑什麼花?」不知怎地面孔先漲紅了。 「白色香花。」 「正好有一束鈴蘭在此。」 才巴掌大那樣小小束,這花外國人叫谷中百合,指甲大的小白花像是一隻鈴模樣。 店員替他用軟紙包起來。 年輕人付現鈔。 忽然之間他覺得有人在看他。 花店四面都是大玻璃,完全透明,有人站在玻璃外仔細地打量他,像貪婪的孩子看玻璃瓶內的糖果。 糖果今日仍然只穿白棉紗T恤及藍布褲,外套搭在肩膀上。 他握著花,抬起頭,向那位女士笑笑,指一指胸口,推開玻璃門出來。 那位女士凝視他,蒼白瘦削的臉上有一絲蒼涼意味。 她問:「你就是中國人。」 他把花遞給她,「叫我孝文好了。」 她接過花,目光異常急躁,把另一隻手伸出來,按向他的胸膛。 年輕人連忙半途截止,握住她的手晃一晃,放下。 她把花還給他,「你幾時有空?」 「請跟旅行社聯絡。」 「好,」她說,「我會那麼做。」 她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看樣子是個老手。 年輕人嘲笑一聲,正想離去,忽然之間人影一閃,有人朝他撲過來。 那人手一揚,年輕人反應奇快,抓起外套擋在頭臉之前,電光火石間,那人已經逃逸。 年輕人聞到一陣腐蝕味道,有人驚叫,他趁酒店護衛員趕到之前急急自橫門逸去。 那件外套救了他。 手臂上濺到幾點溶劑已蝕人肌肉,可是經過醫生診治,總算無礙。 醫生是熟朋友,輕輕同他說:「以後走路,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背後有什麼人。」 年輕人頷首。 導演接到報告趕到醫務所,一照臉,看到年輕人面孔無恙,先是鬆一口氣,然後點著一支煙,吸一口,前來驗傷。 她沒有說話,片刻接熄煙離去。 醫生笑笑,「她自會去找人算帳。」 年輕人到這個時候才說話,而且,講的是與自己無什麼關係的題目:「其實她也賺夠,在這個行業內,亦無人比她收入更豐,早就可以退休,何必還這麼辛苦。」 醫生答:「退休後幹什麼,開一爿幼稚園?」 「退休即是什麼都不做。」 「她會悶的,她這麼擅長的工作,不做也可惜。」 那日,年輕人向李碧如告假。 「我會補回一天給你。」 「啊不妨,我還打算與你談續約之事。」 「言之過早,到時再談,也許,接近約滿時你心意已經不同。 他累極而睡。 不多久便醒來,手臂上受傷處炙痛,打開紗布一看,血已乾,只餘幾顆烏溜溜的洞,十分可怕。 他忍耐著服鎮痛劑。 一邊聽音樂一邊沉思,是誰,誰會想要他的狗命。 這時,他聽到門外一陣擾攘。 他去開門。 是管理員,「石先生,這位小姐拿著一大串鎖匙在你門外逐條試,說是你的朋友,要進來取回一點東西。」 管理員身後站著謝偉行,有點吃癟的樣子,別轉臉,不看他。 管理員催促:「石先生,你若不認識她,我立即報告派出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