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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艾蓮駭笑,「不,我不會進去。」

  他說:「那就不要抱怨身段不夠結實。」

  「有幫助嗎?」

  「世上沒有白流的汗。」

  她只得跟隨他身後,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她喜歡他那樣做,她也知道,不是每個人願意那樣做,她聽過一位結識年輕男友的女士說,那人從不在街上拉她的手,甚至是並排走,他認為她配他不起,可是,又與她在一起,當事人不知道,這是一種精神虐待。

  那間健身室規模不大,可是地方整潔,設備先進,他陪著她聽導師指點,接著換上運動衣,一舉起啞鈴,已經叫苦。

  手臂肌肉不知多久沒獲得適當運動,最初只能做幾下。

  她覺得滑稽,頹然放下啞鈴,笑得落淚。

  慢慢施展四肢,覺得說不出的舒服。

  她服貼了,「謝謝你帶我來。」

  離去時打算結帳,櫃檯職員微笑說:「已經付過了。」

  她轉過頭來,無比詫異,「你緣何時時替我付帳?」

  他推開門,「我為什麼不能替你付帳?」

  她感喟了。

  在她李碧如的生活中,付帳也許是最重要的職責,他們只有在叫她付帳的時候,才略為和顏悅色。

  丈夫、子女,都擅長把一疊疊文件擱面前叫她簽署,每次她都微笑說:「家父囑咐我,未細閱文件之前,不得簽名。」

  當然,她不是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最終會把所有的帳單轉嫁到她頭上,他不可能帶著錢來打工,可是,他就是叫她舒服,付賬也值得。

  「現在我們到哪裡去?」

  「吃完中飯,送你回家打一個中覺。」

  她咳嗽一聲,「我在想,或許你不介意一起出門到——」

  年輕人接上去:「那些風景區都很悶。」

  「那麼,到東京走走。」

  「我對東洋次文化亦無多大興趣。」

  「這樣吧,地方由你挑。」

  「我愛去的地方你未必有興趣。」

  「不會的,你說好了。」

  年輕人笑笑,「譬如說,睡房。」

  她涮一下漲紅了臉。

  吃飯的地方遇見熟人,有女士過來與她打招呼,她大方應付,朋友站著與她說話,年輕人連忙站起來拉椅子。

  出過一身汗的她看上去容光煥發,心情愉快,年輕人覺得自傲,最要緊是顧客滿意開心。

  在停車場裡,他遇到佐佐木,那日本人身後跟著一黑一白兩個英俊的年輕男子。

  他們談了幾句。

  「博士已決定更改店名。」

  「那也好。」

  他們朝艾蓮笑笑,登車離去。

  艾蓮問:「你的同事?」

  年輕人看著她微笑,「要不要叫他們一起來?極有趣的。」

  她大驚,「不不不——」隨即沉默下來,她被侵犯了,同時,她也知道他也被她得罪。

  太可悲,真沒想到這樣關係的兩個人居然還各自有自尊。

  人是何其可笑的一種動物。

  第三章

  那天下午,他陪她飛到東京去。

  他送她一盒衣物,她以為是一套睡衣,打開來,發覺是一條緊身黑皮褲。

  她駭笑,這可是怎麼穿得上去。

  他叫她躺下,拿來一隻噴壺,賺小的部位噴些水,皮料濕水後可以拉寬一點,漸漸一寸一寸那樣把拉鏈拉上。

  她訴苦:「我不能呼吸!」

  「可以,別擔心。」

  「這樣像是受刑。」

  皮褲貼著腿腹,似一層光亮的皮膚。

  接著,他叫她化下濃妝,把她頭髮抓松,跟他到鬧市逛。

  他仍然穿白襯衫藍布褲,看上去似一個學生拖著一個流鶯。

  傍晚,街上那些夜之女神向她投來艷羨目光,像是羨慕她找到個好客人。

  他與她站在街上吃牛肉麵。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東京,可是你到了此地十足似日本人。」

  年輕人笑笑。

  「會講日文嗎?」

  他輕輕地在她耳邊說起來,聲音柔靡纏綿,她聽不懂,可是一邊耳朵熱辣辣。

  半晌她問:「講什麼?」

  「夏季大減價,一切貨品二至五折,賓客必可滿載而歸。」他指著對面百貨公司告示。

  艾蓮一楞,笑不可抑,由此可知不是說些什麼,而是如何說出來才最重要。

  能叫她笑,真不容易。

  她伸手去摸他的面孔,「真不介意終身與你廝守。」

  年輕人摟住她的腰,不,不會有人願意一輩子做賣買。

  她詫異時間過得那麼快,她願意繼續享受這種雙腳踩在雲霧裡的感覺。

  「陪我去三藩市。」

  「今天累了,明天再說。」

  她買了一隻金錶送他,他拆開一看,還給她,「我只戴泰密士。」

  她還在躊躇。

  他喚她:「過來,緞子床單非常柔軟。」

  在舊金山,他們住在她的公寓裡。

  早上,她穿著浴袍站在露台看金門橋,聽見他捧出咖啡,她轉過頭來說:「我從未試過如此快樂。」

  他不語,輕輕坐在她身邊。

  那天晚上,他倆出去吃飯,侍者剛捧上龍蝦湯,忽然之間,水晶燈不住搖晃,燈光一明一滅,台椅震動,眾皆愕然。

  年輕人低聲嚷:「地震!」

  立刻把女伴拉到台底躲藏。

  這只是一次微震,可是牆壁上的裝飾全部掉下來了,落了一地,顧客驚惶失措。

  年輕人脫了外套罩住她的頭,整個身子伏在她身上。

  震停了,大家紛紛鑽出來,她呼出一口氣。

  看著他,她問:「你倒不擔心自己的安危。」

  他答:「先照顧婦孺。」

  她無話可說。

  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她。

  他們散步到街上。

  夜總會門口站著艷女,看到異性走過,把雨衣掀開,叫他們看到裸露,「進來,一分鐘免費看,一分鐘免費。」

  她問:「這是脫衣舞?」

  年輕人額首。

  「我從未看過。」

  「這些不好看,舞孃身上有針孔,有機會我陪你去看高尚點的表演。」

  她訝異,「色情表演也分層次?」

  他笑笑,「分十八流,最高境界的稱藝術。」

  她深深歎口氣,「我懂得太少。」

  「你懂得風中接吻嗎?」

  舊金山的風冷且勁,情侶實在有必要擁抱。

  即使在旅行期間,他也帶著簡單的運動器材。

  他有一條單槓,他把她抱上去,叫她雙手握住,一放,她直嚷。

  時間真像回到二十年之前去。

  這是買回來的歲月。

  她忍不住問他:「若果這是你的假意,你的真情是什麼樣子?」

  他不想回答,他根本沒有真情。

  客人都這樣,日子長了,她們都無可避免追究真假問題。

  她伏在他胸前,「你的皮膚多麼漂亮。」

  許多人客都那樣說過。

  但是這個叫李碧如的顧客比較特殊,她對人有一定的尊重,而且,因為真正富有,嘴裡從來不提錢字。

  他喜歡她。

  第二天,她同他說:「我想你陪我去見我大兒偉言。」

  年輕人揚起一道眉,他略為意外,可是言語中一點不露出來。

  「我駕車送你。」

  他是最好的遊伴,全世界各大城市的道路網瞭如指掌,各國語言亦全講得通。

  她看著他,「偉言同他父親已經沒來往,這些年來,只有我比較同情他。」

  年輕人不說話。

  謝偉言住在市中心,住宅十分特別,由貨倉改建,乘一部載貨電梯直達,藝術家喜歡這種別緻的居所,室內裝飾做得一絲不苟。

  謝偉言長得清秀英俊,早已準備好茶點招呼母親。

  寒暄過後,他給他們看他的最新版畫製作。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門打開,一個金髮男子進來。

  謝偉言十分大方地介紹:「我的室友彼得贊臣。」

  那金髮男子滿面笑容:「歡迎歡迎。」

  他一手把花束遞給謝偉言,一手把帶回來的蛋糕打開待客。

  年輕人與他們聊到藝術潮流的走勢,相當投機。

  直到晚飯時分才告辭。

  謝偉言把母親送到門口,「媽媽,多來看我,我常常想念你。」

  他母親淚盈於睫。

  在車子裡,她頹然說:「你明白了。」

  年輕人過一刻反問:「明白什麼?」

  「我兒有特殊癖好。」

  年輕人微笑,「在舊金山,這算是正常關係。」

  「你真會說笑。」

  年輕人不語。

  「對不起,我不該叫你負擔我的煩惱。」

  「沒有關係。」

  「他父親憎恨他。」

  年輕人不便置評。

  「因此責怪我,我們感情日差,已近水火。」

  可是,他們都不願離婚。

  果然,她低聲說「我們在加州結婚,分手規定財產要分一半,有若干物業,由先父留下,我真不忍出售。」

  聽客人訴苦也是工作一部分。

  回到公寓,他斟一杯白葡萄酒給她。

  「味道好極了。」

  年輕人笑,「市郊那柏殼土產。」

  她凝視他,「你真聰明。」

  「噓,讓我們跳舞。」

  過一日他們就回去了。

  下了飛機,分頭回家安頓行李。

  她一進門,就聞到一股辛辣刺鼻的雪茄煙味。

  她當然知道是誰來了。

  皺起眉頭,她吩咐傭人把所有的窗戶打開。

  然後,她聽到她名義上的丈夫謝汝敦自牙縫中迸出這句話——「李碧如,真沒想到你會賤到這種地步!」

  她把他的雪茄連煙灰缸倒進垃圾桶,冷冷道:「有話同我律師講。」

  謝汝敦把一大疊照片扔到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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