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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唐瑄    


  司機老大霎時心生罪惡,手抽筋、心絞痛,鈔票無論如何都收不下手。

  「司機伯伯,我要跟你說話,你不要說話哦。」伯伯很愛不讓她講話,要趕快說。「媽媽說衣服給你,趕快換下來,不要和爸爸一樣感冒了。」盡忠職守的小人兒手向後一比,司機老大根據指示,看見石桌擺著件折疊端整的灰色運動外套,心中一股暖流抑制不住,汩汩地狂噴而出。

  那位太大設想真周到,真細心,他真的好冷,凍好久了,腰又好痛。

  「太太,謝--」司機老大轉身想道謝,人僵住。啊人咧?!大驚失色的男人邊吼邊衝出八角亭,紅衣小人兒趕緊踱著小雨鞋,跟著沖。

  「司機伯伯,我有話跟你說哦……」

  棄嬰?棄嬰!這些人這樣夭壽的,把沒有謀生能力的小娃娃丟在山裡,給熊吃啊!他奶奶的,要丟不然也丟在孤兒院!找不到孤兒院地址,不然也丟在目標大一點的地方,像是總統府、各縣市政府前面都可以啊!莫名其妙,道理這樣簡單都不懂,喪心病狂!狼心狗肺!丟掉孩子不要緊,心腸還這樣壞!

  「喂,你誰啊?那裡和這裡都是禁止進入的,你不識字啊!」不耐煩的怒喝從遙遠的天空追殺過來。

  司機老大收起來不及跨開的腳,老臉作賊心虛地垂下。

  「不是叫你們滾開了,死觀光客,不煩啊!」對方咄咄逼人,毫不仁慈。

  司機老大忍著氣,有意化干戈為玉帛,好好解說原由。他轉身,小人兒正好抓著一把枯稻穗,汗流浹背奔抵他腳邊。

  「司機伯伯,這個送給你!」珍而重之將枯稻穗交出去,從雨衣口袋又挖出三塊寶貝石頭送出去。「我有話跟你說哦!爸爸說一定要跟你說哦!」

  「死老頭,有話滾出去再聊。這輛車是你的?」

  啊這個少年家吵死了,沒看到人家在聯絡感情啊?鬼叫鬼叫什麼!司機老大抬起火大的眼,就看見矗立在計程車旁一座雄偉大山。不知打哪蹦出來的大塊頭少年家,濃眉大眼,表情挑釁地迎接他的注視,傲慢的下巴朝車子一點。

  「你的?」

  「你廢話!啊這裡除了我還會有誰?」司機老大按捺不住臭脾氣。

  披頭散髮,活像山裡跑出來的少年郎堆了下車蓋,一屁股跳坐上去。車蓋支撐不住他可觀的噸位,嚴重下陷,司機老大眼看愛車就要被坐扁,火氣開始燒旺。

  山區溫度低,頂多十一度,少年郎炫耀體格過人一樣,只穿一件無袖黑背心,下搭破牛仔褲。他魁壯的身型與司機老大同樣,俱屬高大威猛的肌肉發達類,少年臉龐稜角分明,是當代油面年輕人少見的陽剛粗獷。

  「告訴你,老頭。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凡事都有代價。全票一張,兒童票一張,本少爺心情不爽,不給折扣。」

  開計程車十多年,司機老人看人奇準無比,他頸背寒毛豎起,心知麻煩來了。當他瞧見大塊頭臭小子,枴杖鎖反手一拐,鎖頭朝往車窗玻璃猛然砸下時,司機老大滄桑的老眼眨也不眨,並沒有感到太驚訝。

  他要把這個憤世的不良少年揍個滿地找牙,直接送靈骨塔!

  「司機伯伯,看!」終於撲著一隻耙自己一樣發育不良的紅蜻蜒,紅衣小人兒揪著蜻蜓翅膀,尾隨怒不可抑的大人往橋頭方向奔去。

  「妹妹,你去拔那種……那種……」司機老大絞盡腦汁,思索著如何簡化專有詞彙,好讓娃兒一聽就懂。「就是那邊那種,你看,那種莖好長好長,葉子好大好大,葉子上面有好多水,但是不是蓮花葉子的葉子,來給伯伯當雨傘,好不好?」

  小人兒轉頭看半天,回頭對解說得很辛苦的大人笑道:「爸爸說那個叫姑婆芋哦!汁會癢癢紅紅,不要摸到哦!」

  「就是它就是它,你怎麼這樣聰明!快去拔一枝來給伯伯,啊不要摸到汁哦。」司機老大將小人兒往安全角落推去。「等一下伯伯是在和那個長得很大很凶很不乖的怪獸叔叔玩……玩……我們在玩摔角!不是打架哦!你不要被嚇到厚,要乖乖,我們不是打架哦!真的不是,伯伯也不是壞人哦!知道嗎?啊你不可以學哦!」

  「拔一枝嗎?」

  「對,一枝,一枝就好。」死命點頭,只盼她趕快離開。「把蜻蜓放掉,年紀輕輕的不要殺生哦!要乖乖哦。」死囡啊,敢對他嗆聲,也不去火車站探聽探聽……媽的,還砸!他要揍得這死小子叫不出阿娘!

  小人兒一奔離地雷區,司機老大立刻衝去,將逞兇少年揪下來,二話不說?迎面先賞他兩拳,打掉他不成熟的可笑氣焰,趁少年反應不及又賞他肚子三拳。

  少年掩面痛號,怒吼不絕,握起枴杖鎖就盲目攻擊。實戰經驗豐富的司機老大,右腿一抬,瞄準少年的左陘骨就猛踹兩腳,趁少郎仔痛得直不起腰,奪走他手上的凶器,扔進池塘裡。

  五分鐘前姿態驕態的傲慢大塊頭,掩臉跪地,疼痛難耐地哭號著。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尊顏受創的一吼夾帶不服輸的怒怨,少年渾身血液逆沖,一跳起身就橫撞過去。衝力重力加上傲人的體魄,以及決一死戰的瘋狂意念,他如願撞倒司機老大,殺紅了眼,拳頭掄起就是一陣狂揮猛打,

  於是火氣相當的兩人,在地上纏得比DNA雙螺旋更加難分難解,不時滾過來滾過去,血氣正旺的拳頭也忙得不可開交,在空中飛過來又飛過去。

  肅殺火爆的氣氛滾沸了許久許久,不甘中拳的獅咆與獸吼慢慢地飄入雨中。

  「啊噢!死囝啊!恁爸還沒娶老婆,你敢撞我下盤!恁爸跟你拼了!」碰碰!老臉中了兩拳。

  「媽的!你有資格抱怨嗎?」碰!出言不遜的下巴被一記鐵拳揍歪,鼻血噴出。

  天色,愈來愈晚了。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接近死亡,這就是瀕死狀態啊……少年鼻青臉睡,血流滿面,試著想要卻走不來一直線,身軀歪歪斜斜活像酒精中毒的醉鬼。猛力搖了下頭,他企圖將朦朧的視線搖出一點清明,強撐了幾步路,膝蓋一軟,終於不支癱倒,直挺挺地躺臥路旁的草叢堆,一動不動的。

  ……臭老頭,挺能打的嘛……

  「老頭,你死了沒?」少年微扯嘴角,動作不敢太大,沒得到對方友善的回應,腫脹的眸困難地瞄向下方。

  躺在車子前面苟延殘喘的人,四肢抽直,宛如殭屍。

  「幹嘛不吭聲哪,要本少爺叫人來收屍嗎?擺什麼譜啊,臭老頭。」

  「恁爸很好!」彈起頭吼完,司機老大掹抽一口氣。「死囝啊,不、不要跟我講話!」噢哦,痛死恁爸了……

  「活該,死好。」少年悶笑著吐掉嘴裡的血水,瞥了眼腕表。

  才四點啊,天色真黑……不知道死掉的感覺是不是也是這樣,所有感覺都不是他的,身體不是他的,感官飄離,知覺飄離,意識迷濛不清,雨啊,一直下,他現在的處境,還真像等待禿鷹完成天葬儀式的死屍。

  少年扯唇冷笑,合上眼,任由意識昏昏沉沉,享受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詭異寧靜。

  雨一直下,灰色的天空真是髒啊,不看也罷……雨一直下……哪唧唧唧……那什麼聲音啊,很吵耶……不知為何卻讓人感覺心安……哈哈,原來等死的時候,他是那種怕一個人孤單掛掉的孬種,哈哈……打不贏中年臭老頭,他也孬得可以……到底什麼聲音啊,那個唧唧唧……

  小雨鞋憂愁地沿著龐然大物跺了兩圈,停住。需要遮掩的面積超出小人兒所能負荷的龐大,巨人躺的位置又欠佳,無奈之下,只好借踩一下。

  「啊!」脫臼的手臂突遭外力襲擊,少年猛叫出聲。

  捏緊拳頭,瞪開惡眸,入目那枝搖擺的姑婆芋,讓備戰的少年郎一陣錯愕。

  葉子下方有一張他敢發誓,絕對不到他三分之一巴掌大的小小臉;小臉上有一對他敢發誓,他從沒見過可以瞪得那麼圓的溜溜大眼睛——那一對圓得好可愛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又閃閃發亮的,倒映出一個該送醫急救的可怕身影。

  小人兒毫無防人之心,探頭探腦地俯望終於睡醒的大人,搖動長長的葉莖,她笑著邀功:「沒有滴到雨哦!」

  紅色雨衣,紅色雨鞋,紅潤的臉蛋,紅艷的嘴唇,這小不點紅得夠嗆,夠傷眼。

  「你迷路了嗎?小紅帽。」看著上方搖曳生姿的葉面,少年笑容燦爛,故意露出一口沾血白牙。「你家爸媽沒告訴你,不可以隨便接近陌生人嗎?小不點。」

  「叔叔,你等我一下哦!」小人兒轉身跳下手臂,很忙地向司機老大奔去。

  「叔、叔?!」少年激動過度,不慎扯中傷口。「嘶——」痛痛病痛痛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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