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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安琦    


  初音回身看住老人,發現她手上拿著那只錦盒,錦盒半開,她凝視著盒內物,老臉皺成一團,須臾,竟見就算數日來被囚禁也不見愁容的她無聲地流下淚水。

  初音走回床榻邊,落坐後,問:「擔心她了?」她掏出帕子,為老人拭淚。

  鄂嬤嬤點頭,接著說:「這花……從沒有這樣過。」在走出石屋面對那一群噪動的村民之前,她唯一記得的,就是偷偷帶著這錦盒。

  這時她將錦盒整個敞開,裡頭那朵初音曾見過的花,已不見當時的生氣盎然,而是似被冰凍過脫了水分、花瓣起了皺痕的半凋萎花朵。

  「高山原,原覆雪,雪藏花,花似人,人病花枯,花謝人亡。」初音道。

  「初音姑娘,您知道這花?」她雖不知道這花的名字,可這花卻正如她所言,見花如見人。鄂嬤嬤訝然。

  初音點頭,跟著說:「當初我就是為了尋找生長雪藏花的秘境而來。那是個美麗的傳說,可傳說有時卻是真有其事其境。雪藏花秘境,隱於這酷寒高原雪山之中,秘境裡終年花開,暖水川流不息,生長在其中的獸禽,沒有生命終止的疑慮,食花即活,飲水便能強健體魄,這對人而言無異永生。秘境一日,人間轉眼三十年,人求之不可得,就算妖神異界之士也不一定能尋著。」

  「您……」初音對雪藏花秘境的侃侃而談,令鄂嬤嬤大開眼界,更再次證明了她的不俗。

  「多海去過秘境,她會沒事,而且她身邊有薩公子。」

  「遙青,他是妖,不是人。」

  「嬤嬤,您知道?」其實她並不意外。

  「他頸上的印記,和那雪裡來的妖如出一轍。」她依稀想起五十多年前,那雪裡來的妖。

  「他是妖,可您卻毫無所懼,還讓他跟多海姑娘一起,應是看透了什麼?」

  「從前,我總以為妖物可怕,但後來才知道,人心比妖更可怕。初音姑娘,您要聽我說個故事嗎?」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她已知初音非如俗世人般淺薄,所以原本這個她想帶進棺材裡的往事,於今說出,想來初音應是會信。

  初音噙著笑,頷首,鄂嬤嬤於是娓娓道來。

  她說著:五十多年前,這山頭亦發生了和如今相同的事情,村人沒有任何原因便發狂病死,所以那在山裡行之有年、以女祭山的說法,便又開始被執行。

  當然,當時的村人是信之不疑,從未去懷疑會是有人從中作了手腳,為獲利益而設下這樣一個大騙局。

  當時的她年方十八,雖然身懷六甲即將生產,卻還是被當成了祭品送入供屋。會被送入供屋,多是因為當時她與一名來自漢地的教書先生有著情事,且未嫁娶即有孕。

  原本她可以與孩子的生父一起逃的,可卻被那從小即戀慕著她、她視如親手足,卻因她愛上了外人而由愛生恨的青梅竹馬給背叛了。

  他說他要助他們逃離,可卻是將孩子的父親先行誘騙囚禁,再將他棄至當時已經大雪紛飛的嚴寒深山之中。

  一名書生,如何能在那樣的荒山裡存活?必死啊!

  「青梅竹馬,您是說星老爺?」初音問。

  鄂嬤嬤點頭。「我挺了個大肚子,他卻說不介意,還說等孩子生下,便讓渡給他人育養,他仍可娶我為妻,他愛我。可這種愛……我怎能接受?怎能?」說到此處,她微微哽咽。「我拒絕了,因而他眼睜睜看著我被送進供屋。」

  在入供屋之前,他僅偷偷塞給了她一把剪子和乾淨的布料,那……算是最後的仁慈嗎?她笑。

  「可祭山之女,最終不都是被殺害?」初音思及那些含怨而終的女廣魂魄。

  「入了供屋的第三日,我生下了個娃兒。就在那天夜裡,我見著了妖,真正的妖,可他卻帶走了我的孩子。」說話的同時,鄂嬤嬤凝注著眼前不明處,恍若那幾十年前的往事仍歷歷在目。

  「什麼妖?」

  「不知。但他頸子上有著和遙青一樣的印記,因而我知道遙青亦是妖。而我何以不懼怕妖鬼,全是因為在那事情發生後三十年的某個冬夜。」

  她之所以被村人視為不祥妖女,且僅能遠離村子獨自居住,便是因為她理應被祭而亡,可她卻活下來了。

  而她能苟活至今日,有一半是因為後來似是頓悟了什麼的星霄力保。

  也許是為了贖罪,他不再積極逼迫她,反倒退到了遠處,遠遠望著,接濟她,同時給予她在那一夜昏在雪地受到的凍傷藥物醫治。

  「三十年?秘境一日,人間三十年。那麼多海姑娘她……」

  「是,她是我的親生骨血。雖然這幾年來她未曾喊我一聲娘,但那已不重要了。」再忍不住噙在眼眶裡的淚水,鄂嬤嬤將那錦盒緊緊擁在懷中。

  那一個冬夜,她在她獨居了三十年的小石板屋前,聽到了小小嬰孩的啜泣聲,她還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想到打開門一看,卻真的有個小娃兒被擱置在她門前。

  小娃兒睡在一張獸皮裡,洪聲哭著,手腳揮舞著,小臉蛋兒紅撲撲,好有生氣,而她身上則置放著錦盒中擱著的這朵雪藏花。

  當下她雖是抱起了小女娃,可仍以為定是誰那麼狠心將初生的娃兒拋棄;就在她將女娃抱進屋,趨近燭火細看時,她驚愕不已。

  女娃頭頂有著一枚拇指大的梨形硃砂胎記,那與她三十年前被妖給帶走的女兒腦心上的那枚一模一樣,且那眸子和嘴兒,就跟她爹一樣啊。

  甚且,那合該出生就帶有她家族的殘疾心病,在娃兒身上卻不復見;她就像脫胎換骨似,經過了三十年,又回到了她身邊,且是健康無恙的!

  「那妖……不是搶走我的骨肉,而是帶走她,醫好了她,又將她還給了我。只是她那麼小,而我已然老去,若認了她,她亦不會信,那麼當個跟娘親一樣的嬤嬤又何妨?我依然可以給她,她所需要的愛。」

  因此縱使多海沒喊過她娘,又有何礙?

  雖然她在留住女娃之後的一段時間仍困惑質疑著,但漸漸地,在照料那女娃的後續時日中,她徹底醒悟了,並瞭解自己是何其幸運獲得了這般恩典。

  也許,她曾因人的險惡而憤恨,可卻因為妖的仁慈,而對這也許藏著灰暗的世界釋了懷。

  初音凝視著眼前這張在講述過往之中,變換過數種情緒及表情,最後歸於一種祥和的臉龐,她知道這些年來鄂嬤嬤非但沒有失去什麼,反倒得到了更多。

  「您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知雪藏花及那秘境的?」這時,換初音問向那一臉平靜的鄂嬤嬤,看她點了頭,她便從前襟處掏出一方帕子,帕子一展,另一朵紅艷艷的雪藏花就落在其上。

  「這……您怎也會有這花?莫非您……」

  「唐東煥。」

  本以為那花屬於初音,但在聆進另個名字之後,鄂嬤嬤瞠大著眼,久久說不出話來。好半晌,那好不容易才在不久前止住的淚水,卻像潰了堤般不住地湧出。

  她以皺巴巴的手掩住口,哭到不能自已,兩肩更是不停地顛抖著。

  因為她一直以為在數十年前就應該已經葬身雪山的那人,居然和多海一樣,不但去了那秘境,且至今仍活得好好的。

  見花如見人,他至今康健啊。

  「我在出漢土前遇見了他,他同我說了雪藏花秘境之事,還有,那關於您的事。」

  那一天,她和唐東煥就坐在那驛站的欄杆前說了數個時辰的話。

  他說,當他迷失在迷離的大雪之中,且身體已被雪覆去了大半,僅剩下最後半口氣時,一名披覆著雪白斑紋獸毛的男子由雪中來,並一把扛起他,再往雪中去。

  等他再次醒來,人已躺在崁兒村附近的一條入山路邊,懷中塞著一朵雪藏花。

  因為四下景物看似陌生卻又熟悉,他本以為自己作著夢了,就在他望進一旁那寫著崁兒村的石碑時,他明白自己活著下山了。

  而後他急忙奔進了村,試圖尋找鄂嬤嬤,卻撲了空,問了村人,他們更是一副茫然無所知的模樣。

  心急又累極的他,就著一處他們曾經踏過的舊地休息,卻在望進一旁那棵長到半天高的白楊時,他愕然了,因為那白楊合該只是一人高的小苗,怎轉眼就成了大樹?

  心一慌,他抓著一名正路過的路人便問今時是何時?路人答完,他不由得整個人癱倒在地,並哭了起來。

  三十年。沒想到他再度睜開眼,這人間竟已過了三十年!那麼當初被當成供品祭山的她不就……

  「所以,他回了漢土?」鄂嬤嬤淚蒙雙眼,問了。

  「是。」撿回了命,卻失了心,初音並未將唐東煥真切的情況告訴眼前的老人。

  「回去也好。因為就算當時他找到在山下獨居的我,我已是名老婦了。我知道他……活得好好的,就好。」她愴然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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