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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決明    


  曦月無感,也不多解釋,勾陳倒是揚眉,不改庸逸。

  習威卿轉向曦月,輕聲問:「你和勾陳兄弟聊了些什麼?」

  他臉上有幾分歉意,明知曦月不喜與陌生人交談,卻為了琦如,扔是把勾陳暫丟予她,他有些過意不去。

  「眼睛。」答話者,勾陳也。

  他該不會……想在卿哥和琦如面前,說出前述那番——齷蹉的論調?!

  曦月出自直覺,想要阻止勾陳胡說八道。

  來不及出聲,便聽勾陳開口:

  「她誇我眼睛很美,猶勝紅寶。」他說這話,火紅眸子望向呆然的曦月。

  我哪有?曦月愕然。誰誇過你的眼睛美?!

  雖然那對眸,當真贏過任何一種寶玉,紅得太純淨、太無暇。

  「勾陳兄弟的眼睛,確實漂亮。」習威卿完全同意。

  「不過我告訴她,這雙眼、這髮色,讓我飽受歧視、遭到排擠,曦月同情我、安慰我,不厭其煩地說我的瞳色、髮色有多美、多獨特……」

  亂說!我何時同情你、安慰你——

  「曦月?」溫琦如倒聽見了更值得在意的稱呼,「已經……可以直呼閨名?」

  曦月和習威卿同時一怔,也才注意到勾陳是如何喚她。

  不是溫姑娘,不是習大嫂,而是恁般親暱……

  「曦月說這樣喊她就好,不用見外。」紅髮艷認,笑容似糖。

  「我——」沒有!

  話到說時方恨晚,尚未脫口,又遭溫琦如搶白:

  「哦,不用見外?曦月姊對公子可真……特別。她待府上眾人,還沒如此『親切』呢!」

  「琦如!」習威卿制止她,不由得加重語氣,這種捍衛曦月的口吻,聽得  溫琦如更惱。

  「我哪兒說錯了?!自從叔叔一家發生事情後,你沒察覺曦月姊……變得很奇怪嗎?」

  溫琦如非但不閉嘴,反倒說得更響亮:

  「她幾乎成了啞巴,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整天裡,沒聽她多說五句以上!連對你對我,也是一副冷然模樣,與我自小熟悉的『曦月姊』,完全不一樣!」

  「那是因為——曦月遭逢憾事,受創甚巨,她能平安歸來已屬萬幸,你卻老說她變得奇怪,你不能多體諒體諒他嗎?」

  這兩人彷彿忘了溫曦月在場,爭執起她的改變。

  「我很想體諒她呀!我沒關心她嗎?!我不是一再想弄明白,曦月姊失蹤那段時日,躲哪兒去、遇見了誰?在眾人以為……她已遭不測,她卻突然冒出來,矢口不提那些……」

  「提不提那些不重要,她人無事就好!」

  「府裡在傳,不知叔叔嬸嬸被妖魔吃掉,就連曦月姊……也早成了妖魔腹裡食物,事後出現的『這個』,是妖魔幻化,想混進府裡——」溫琦如越說越不經大腦,連府中訛傳亦全盤說出。

  曦月終於找到時機,得以插上話。

  本欲澄清勾陳那番污蔑,但相較之下,她該澄清的,另有其事:

  「我不是妖魔,我比任何人更加痛恨妖魔。」

  因為我的爹娘……就是遭妖物所食,我與它們,不共戴天。

  這些話,曦月說不出口。

  每一字,都令她作嘔,不得不……回想起可怕的那一日。

  她不想回想起,她會吐,她會哭,她會害怕。

  第1章(2)

  光吐出「妖魔」兩字,已讓他的臉色泛起淡淡鐵青,雙拳握得死緊、努力壓抑渾身的顫抖。

  「我當然相信你不是!」習威卿立即說,也告誡溫琦如:「那種無稽之談,荒謬至極,以後不許再說!」

  溫琦如雖然總愛使性子,也知道習威卿處處讓著她,但每回只要習威卿板起臉,不容反駁的口吻,她還是懂的放軟。

  「哦……我不說就是了嘛。」她難得溫馴。

  嘴上雖應允,卻不代表心裡亦同樣釋懷。

  對於歷劫歸來的曦月,溫琦如無法真心接受,一是為傳言,另一……則是為私心。

  「不是所有的妖魔皆屬惡劣,當中,或許有心地善良、天真單純的妖呀。」勾陳一旁閒涼,用以最慵散的聲調,輕吐著笑。

  「妖便是妖,不懂人性,只知殺戮與貪食,不可能有心地善良之類……」

  習威卿本欲爭論,瞥見曦月臉色不好,不願在她面前論及妖物何等殘暴,於是噤聲,並朝勾陳投去一記目光,盼話題就此打住。

  勾陳瞧懂了,抿唇微笑,不多說。

  「勾陳兄弟,你在此住下吧,讓我盡地主之誼,答謝你當日出手相援。」習威卿話鋒一轉,邀勾陳做客。

  當日,習威卿巧遇世敵,激戰一番,無奈寡不敵眾,節節敗退,幸有勾陳途徑,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免遭殺害。

  「當然好。」有吃,有住,有床睡,誰拒絕,誰傻蛋。

  「我叫人替你整理客居,今晚咱兄弟好好喝一杯……」

  ***

  明月清風,涼夜深,繁星點綴,夜空一片絢爛。

  曦月用完膳,不多加佇留。

  簡單一碗飯菜,餐後一杯熱茶,填報了胃,便直言先走,不隨習威卿宴請勾陳,同留飲酒閒談。

  興許琦如說對了,她,變得很不一樣……

  不喜熱鬧,不愛說話,能不與人親近,便疏離得老遠,拒絕誰的靠近。

  漸漸地,連笑都遺忘了。

  她變得害怕妖,害怕人,更害怕——

  假借人皮,佯裝人類,混入生活中,等待時機,才掀去皮囊,齜牙咧齒,露出原形的妖。

  她不擅分辨身邊出現的,是單純的「人」,或是魔物。

  分辨不出,只好處處戒備,不輕易交付信任。

  曦月沿著池畔走,逕自想,又逕自搖頭,喃道:「不輕易交付信任嗎》……說雖如此,在發生事情後,我也曾……全心全意信任過——」

  信任過,如此獨特、強大的一個存在。

  她佇足,夜風吹皺池水,隨著衣裳唰然飄飛,記憶被捲回了過往——

  那個漆黑、恐怖的暗夜。

  由遠而近,獸的狺喘,以及腳部踩在草叢間的細碎沙沙聲,在那一時刻裡,全都響亮的驚人,如重雷貫穿耳膜。

  她一直在發抖,明明喝止自己,卻抵擋不住恐懼的本能。

  還有,失親的劇痛。

  眼淚流淌滿臉,四肢停不下顫意,她逃進深山,迷途於密林之間,脫臼的腳踝已達到極限,無法再走半步。

  躲入窄小洞穴,她背緊靠巖壁,目不轉睛,環顧四周,警戒著。

  週遭隱約可見森冷的獸眸,暗處中閃動危險幽光,徘徊。

  忽明忽暗的綠光開始聚集,因步步進逼而越發放大。

  手中短劍緊握,護於胸前,她幾乎不敢眨眼。

  草叢間,窸窣微晃,一條黑影步出,竟是山豺。

  豺,狀似犬,性凶殘,食肉,慣成群結隊圍捕獵物。

  見一,便有二、三、四……

  果不其然,一隻之後,更多只山豺緩緩走來,將她團團包圍。

  咧開嘴,利牙展露,沉然狺狺,在喉間滾著獵殺前的悅樂。

  早知如此,娘又何必捨身護我,要我趕緊逃,一定要活下去……

  既是要淪為口食,不如與爹娘一塊兒被妖魔吃下腹中,至少一家三口還能團聚。

  在這種時候,她竟有心思如此喟歎。

  也不會落得現在孤獨一人,遭豺群分食……

  山豺沒有多餘耐心,頭只一發動攻擊,其他隨即撲上。

  求生本能讓她揮動手中短劍,一劍劃破首只山豺的前肢,其餘山豺見狀,咧大了嘴,狠要她的雙臂!

  血腥味刺激起獸性,成群攻上。

  銳利的牙,強壯的下顎,連衣帶肉撕咬的毫不留情。

  滿手的鮮血滑膩,短劍已經無法握牢,她耳邊是山豺噴氣的聲音,還有一種捕獲弱小,快意的獰笑……

  她好像聽到山豺們在笑。

  笑著分食她的肉,笑著想咬斷她的咽喉,笑著……

  笑聲突然中斷,變成一聲聲慘叫,如同被踩痛了尾的狗,哀鳴,逃竄。

  原本欺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咬緊血肉不放的牙,鬆脫了,一隻隻山豺全夾著尾,逃回草叢內,不見蹤影。

  迷濛的視線裡,一直更龐大的身影,擋在前方。

  月光下,火紅色毛髮,燃燒一般。

  是火紅的嗎?還是,我的血流進眼中,看到錯覺?

  那是……什麼?

  是虎?是豺?是……

  狐。

  美麗而高貴的,狐。

  那是曦月由昏迷中清醒,迷迷糊糊,盯著眼前的龐然大物,良久之後,才得到的結論。

  狐,有這麼大只嗎?

  記得獵戶兜售的狐毛,不過犬兒大小,眼前這一隻,直逼……不,遠超過虎的體型了吧?

  似乎察覺她清醒,它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她戒備坐起身,想取短劍防身,卻遍尋不著,這才憶起,對抗山豺時,短劍已不知掉哪兒去了。

  她轉而拾起石塊,緊捉於手,若這只狐敢上前半步,她就與它拚命!

  狐歪著腦,彷彿對她的舉動感到興味,身後狐尾輕掃,沒有其餘動作。

  對峙好半晌,她不動,它不動,只有毛茸茸的尾暢快晃動。

  她終於發現,傷痕纍纍的手臂上,敷有搗碎的草汁,傳來腥重氣味。

  不僅是手,連頸子、雙腿、臉頰……任何一處被山豺抓咬的傷處,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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