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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夏晴風    


  「余大公子,今天一個人?」

  「嗯。」他淡淡點頭。

  店小二黃老六是個跟余棠騏一般大的年輕人,對余棠騏特別崇拜,他熱情地說:「余大公子喜歡賞秦淮河景的廂房,方才喝茶的客官剛走,我幫您收拾收拾,馬上好。」

  余棠騏跟在黃老六後面走,上了二樓廂房,等桌面收拾乾淨後,道:「半斤老白干。」

  「好勒,還要些什麼?」黃老六語氣輕快。

  「不要別的。」

  「這……余大公子,您用過午膳了嗎?這時辰快到正午,小的猜您還沒用過膳吧?空腹飲酒傷身,整個金陵城誰不知余夫人最寶貝您的身子,要是余夫人知道您空腹喝酒,她心裡肯定要難過的。」

  余棠騏一肚子悶氣,聽黃老六勸著,更悶了。可思來想去,一想到高儀仁那個笨蛋可能難過,他掙扎一瞬便妥協,「隨便送兩碟菜上來。」

  「今日廚子做的鹽水鴨、手撕鳳魚味道特別好,給您各來一份,可好?」

  「好。」

  黃老六蹬蹬地下樓往後頭廚房吆喝,余棠騏憑窗而望,秦淮河水色妖嬈,畫舫扁舟去去來來,河岸兩旁,家有露台,朱欄綺疏,別有風情。

  余棠騏心思飄得遠了,想起五年前初來金陵城,抓著高儀仁纖弱的手,她溫聲細訴金陵城哪裡好玩好吃,帶他乘舟賞游風光綺麗的秦淮河,遠看文人雅士游河品酒論詩,遙聽美妓撫琴吟歌……

  高儀仁令他能不憂不懼的生活,她替他請夫子傳道解惑、為他去求早已不收弟子的俞老爺收他為徒,俞老爺是俞立軒祖父,但俞立軒說情沒用,高儀仁便為了他每日天沒亮就到俞家大門等要出門晨練的俞老爺,那時正逢金陵隆冬,天特別冷,高儀仁足足往俞家跑了五十日,才終於讓俞老爺點了頭。

  拜師那天,他才知道這些事,而拜師禮行過後,高儀仁病倒了,那一病就是大半月,他憂心忡忡。

  俞老爺規定每日四更天晨練,他四更不到就到俞家門前等著。因為春綠在高儀仁病倒後說,俞老爺原是五更天晨練,見夫人每日去守門,就一日日提早出門,最早甚至三更天便出門,黑燈瞎火的,人們多半還在睡呢!

  高儀仁卻掐准了俞老爺的脾性,每日比俞老爺早,堅持整整五十日。

  看她病懨懨的樣子,他難受極了,活了十二個年頭,除了親娘以外,沒有人這樣在意過他,縱使是他親娘,也不可能如高儀仁這般對他上心,他對生母的印象很淺淡,只記得她生得美艷,在意爹的寵愛比在意他多。

  親娘受杖打而死時,他剛滿七歲,從此過起吃不飽穿不暖、人人可罵可打的日子,直到高儀仁出現。

  他原以為高儀仁會過繼余鼎浩,沒料到她竟選擇他。

  隨高儀仁來到金陵,他本想能不挨餓、穿的暖些就滿足了,未料高儀仁掏心掏肺地對他好,他習文,高儀仁便為他尋來最好的夫子,他想學武,高儀仁就冒著雪,日日去俞家求俞老爺。

  當春綠哭著說高儀仁為他學武拜師的事,足足五十日沒好好睡,他的心被某種他也不懂的感覺填滿了。

  第5章(2)

  大半月過後,高儀仁終於能下床,他端著藥碗,紅著眼睛問她,「我想學武,跟誰學都成,何必非得拜俞老爺為師不可?」

  高儀仁笑笑的說:「我要把你養成菁英分子,夫子要找最好的夫子,師父當然也要是金陵城裡功夫最好的俞老爺教才成。」

  他不懂高儀仁說的菁英分子是什麼意思,但他懂高儀仁想把最好的給他。

  後來,高儀仁又調皮道:「我的兒子,自然要最好的老師,以後我就靠你養老啦!」

  「誰是你兒子!」他當時回。

  他討厭高儀仁說他是她兒子,十二歲的他懵懂不明白,如今十七歲,他明白了,可那份明白,讓他既恐慌又害怕,心酸酸澀澀地,只能裝作不明白……

  學武後,俞老爺說他體弱氣不足,可用參茶養氣,高儀仁便為他買上好的人參,天天讓夏荷、春綠泡一壺養著他,他討厭參茶的味道,剛開始偷偷倒了兩回,第二回被夏荷看見,夏荷告訴他,大夫說夫人體虛,要她多補補,可夫人嫌參茶太貴,從沒為自己買回來過。

  他來金陵,夫人把好吃好用的全給他,俞老爺說一句參茶能養氣,她便讓自己去買上好的參,可他竟將夫人捨不得喝的參茶倒了。

  夏荷目光含淚地訓了他,又說他未到金陵前,夫人大病初癒,身子已是不好,他來金陵後,又為他勞心勞力的,他不該如此辜負夫人的心意。

  他大受震撼,悔恨交加,後來他每日讓春綠端著參茶追他,找到高儀仁後,纏著她說討厭參茶的藥味,高儀仁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先喝半杯……

  他要高儀仁好好的,要她補氣養身,卻只能這麼做,他還養不起這個家,儘管靠著高儀仁的俸祿、余家分配給長房的月例,能過得上不錯的日子,但這些都是別人給的。余棠騏在心裡暗暗起誓,將來一定要憑自己的能力,讓高儀仁過上好日子。

  黃老六端來了兩道菜、半斤老白干,笑道:「咱掌櫃的聽見余大公子來,便說這頓飯小店招待,來日待余大公子高中狀元,小店擺桌上好酒席請余大公子以及余夫人,到時候余大公子可務必要賞光。我們大夥兒,都等著金陵出個三元及第狀元郎。余大公子要不要再點畔什麼?掌櫃說了讓您別客氣,儘管點。」

  「不用了,替我謝謝掌櫃,這些就夠了。」

  黃老六打小在這金陵城裡最大的酒樓跑堂,見多識廣,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真正能讓他打心裡敬佩服氣的,整座金陵城數不過五根手指頭,俞老爺是一號,如今俞家當家主事的俞二爺也算上一號,再來是將余大公子視如己出的余夫人,最後就是眼前的准狀元郎余棠騏了。

  說起余夫人,余棠騏沒來金陵前,實在沒太多人認識這位夫人,直至余棠騏過繼到余夫人名下,成了余家大公子,余夫人為了余棠騏日日在俞府外頭守著,哪怕風雪再大,也仍在外頭守著,感動了老早不收徒弟的俞老爺。

  俞老爺收余大公子為徒的事,傳遍金陵城,余夫人的堅毅韌性也傳開來,余夫人不光為余大公子求得好師父,更為余大公子找來前朝大儒當夫子。

  聽說當年餘夫人為求金陵城內早已隱退的前朝大儒鍾老爺,在雞鳴禪寺禮佛,早晚誦經九十九日,感動了禪寺方丈,方丈替余棠騏說了話,帶髮修行於方丈門下的鍾老爺這才答應為余棠騏授課,條件是不得對外宣稱他為自己門生,且也僅答應為余大公子講書一年。

  未料一年過後,鍾老爺子主動對外說余棠騏將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個得意門生,更直言大明朝若能出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余棠騏為當世最有可能之人。

  這話一傳開來,余夫人、余大公子立即成了金陵城裡數一數二的人物,特別是余夫人為子辛苦求得良師的過程,被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來,金陵城裡流傳出佳話一句——「為母當如余夫人」。

  鍾老爺為余棠騏講了四年書,便說已授完畢生所學,他曾感歎有門生如此,今生無憾了。

  而余大公子果然爭氣沒讓人失望,短短五年,一路從童試、鄉試、會試過關斬將,拿下解元、會元,如今就等殿試後拿下狀元。

  今年開春,鍾老爺病倒的消息傳開,為鍾老爺診病的大夫說,鍾老爺如今是吊著一口氣,在等殿試結果,鍾老爺在病榻上念叨著,要看到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才能瞑目。

  莫說鍾老爺,就是金陵城裡其他人,也關注著余棠騏,余棠騏年紀輕輕才滿十七,至今仍未訂親,城裡喚得出名號的好人家,有未出閣閨女的,幾乎都等著放榜後找人說親。

  黃老六放妥了杯盤,替余棠騏倒滿酒,說:「那好,余大公子您慢用,不打擾您了。」

  余棠騏點點頭,一口飲盡滿杯酒,辛辣酒味在嘴裡散開,一路燒到喉嚨底,也燒了他的心……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才明白五年前那個牽著他來到金陵的高儀仁,在他心裡有旁人無可取代的份量?

  三年前,他染了一場風寒,彼時他剛考完鄉試,許是好陣子起早貪黑讀書練武過於勞累,以至鄉試一結束,他便染上風寒,高燒了兩個日夜。

  高儀仁衣不解帶、不眠不休在床榻邊照顧他,餵藥、淨身全她親手來,他醒來,見她伏在床邊,烏黑髮絲傾落在錦被上,她眉頭緊蹙閉著眼,像是累極了。

  那年他十四歲,高儀仁巴掌大的臉,白晰的膚,褪了些血色的唇,在他眼前忽然鮮亮起來,像一幅畫似地拓進他心上……他想起鄉試前幾日,碰見拜在俞二爺門下的幾名弟子,他們與他年紀相當,論輩分得喊他一聲師叔,他們邀他一同喝酒聽曲去,他原是不肯卻拗不過幾個人的盛情,還是被拉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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