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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樓雨晴 他的妻子怕羞,白日裡總是不肯與他摟抱,她說別人家夫妻也是如此,怕要被說傷風敗俗,他不想讓她為難困擾,也依她,只有在夜深人靜時,上了這張木板床,才能依著心意親近她、佔有她。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他隨便一個術法,就能讓她過富裕日子,可他沒有這麼做。一來,他不願破壞這世間的生態平衡,二來,與她一同吃苦、攢著每一分錢的日子,其實很好。 柴一根根用斧頭劈,流了汗會有她端上涼茶、送條巾子替他拭汗。 費盡心思買了一根紫玉釵,那是他真心實意想待她好,心裡頭踏實。 為了一顆蛋,誰也捨不得吃,兩人分著解決了,那濃情深意,城裡的富豪又幾曾體會過? 舊衫縫縫補補,稱不上體面,可每一針每一線總是她的心意,舊是舊了些,倒也不破不爛,新年時,她總記得給他裁件新衫寵寵他。 一年又一年過去,他記得,約莫是穿過了三次新衣吧,而後,她開始煩惱。 「王家嬸婆今天又問我了,為何這肚皮還是沒消息?」 還說——叫你家男人晚上趕些工呀,別上了床就賴著睡死。 她才羞死了呢! 丈夫還不夠趕工嗎?要不是顧慮她身子骨吃不消,怕是要夜夜纏著她。 「沒消息就沒消息,不急。」他也總是這麼回他。 還不急呀?成親都三年多了。 她開始皺眉,怕是自己身子有問題,於是尋著坊間偏方,聽說哪帖藥有效便喝,他怕她喝壞了身子,不許她再喝藥。 「可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 「要孝誰?」男人的爹娘早死了,更別說男人也早不在了,傳誰的後? 他要她別往心裡去,勸說了數月才教她放棄,順其自然。 那一年夏季,向來身強體壯的他,難得生了場病,蜷臥在床上病息奄奄,神智渾沌間,仍知曉她始終伴在身側照料。 稍稍好轉後,她對他的態度有些許變了。 並無太大差異,可他還是察覺到了,有時會望著他像在深思什麼,他抱她,她也有意無意地避著,那段時間總不讓他碰,推托他身子才剛好。 她彆扭了一陣子,這讓他很難受。 後來,她讓他抱了,可是他再也感覺不到,以往的那種純粹的快樂,她眼中有掙扎、有矛盾。 如果她不愛他抱,那麼,他便不抱了,他不想教她難受。 從此,他再也沒在夜裡與她親密。 然而,她卻越來越沉默,有時,會偷偷哭泣。 他不懂她究竟在想什麼,抱她,她的身子愉悅了,心卻在抗拒;不抱她,她還是不痛快。 直到有一回,她主動對他吐實。「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丈夫。」 他沉默著,沒答話。 原想瞞她一輩子,可既然她知道了,那就是知道了,他不會再費心狡賴抗辯什麼,也沒想問她究竟是如何得知。 「我的丈夫……人呢?」 「死了。」他頓了頓。「他要我來報訊,我說不出口。」 她聞言,閉上眼,淚如泉湧。 他擔心她哭得厲害,站不住腳,上前扶她,卻教她揮開手,跌跌撞撞避著不讓他碰。 他看著落了空的手,很平靜問她:「你要我走嗎?」 原是想照料她這一生,可她若不允,他也不能強賴著令她痛苦。 「走?」她昏昏沉沉仰眸。 他不是她的丈夫,他們之間的一切便叫悖德偷情,她背叛了丈夫,失了貞潔,這在村子裡是要被亂棒打死的,更別提……他甚至不是人。 可悲的是,有再多的理由,她這個頭還是點不下去,她已經離不開他。 新婚丈夫是媒灼之言而來的,她還沒能更深入與他相處,便失去了,這三年多來,真正與她在一起的是他,真正疼她惜她的是他,替她劈柴打水、同甘共苦的是他,與她一同領略男女歡愉的,都是他…… 她——愛他。 儘管他不是她的夫婿,她還是愛他。 她該怎麼辦?她完全沒了頭緒。 她沒說要他留,也沒開口要他走,於是他還是留了下來,等她作好決定再告訴他。 白天,他還是上山打獵,劈些乾柴回來,而她也仍是那個嫻靜持家的好賢妻,歸來時仍有熱騰騰的飯菜可吃。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始終沒有開口要他走。 有時,夜裡太想念她的溫度與柔軟身子的觸覺,他張手擁抱,她僵了僵,卻沒再推開他。他親吻她時,她閉眼落淚,於是他想退開,她卻緊緊抱著他。 「別……用這張臉。」她沒有辦法,對著丈夫的臉孔被另一個人佔有。 只要不是這張臉就可以了嗎? 於是,他撤了仿容術,讓她看見他化身成人時的樣貌。 「很……好看。」她撫著他的臉,哭哭笑笑。 他已經無法分辨,這樣究竟是快樂或傷心。 對他而言,這件事仍是無比歡快,但是對她而言,已經不是純然的愉悅。她只是要求,別在這時用她丈夫的臉,沒拒絕他的求歡,笑著落淚,在歡愉中痛楚。 人類的情緒太複雜,他不懂,只知道,無論他待她多好,她都快樂不起來了。 「告訴我,你的名字……」 「沒有。」他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於是,她喚他湛寒。 他有一雙深潭般清湛的眸子,一記寒涼淡漠的性情,她總是這麼喊,他也總是知道那是在叫他。 直到有一天,他們的事被村民發現了。 有人指證歷歷,說她在夜裡與不知名的男子交媾,有悖婦德。 她沒有為自己辯駁任何一句話,她失貞失德是事實,無話可說。 事情沸沸揚揚傳開了,為導正村子裡的風氣,終於請出村長制裁。 那一夜,她問他:「湛寒,你懂得什麼是愛情嗎?」 「愛?」他困惑,卻也無心思考。他明明是要她跟他走,為何她卻淨問他不懂的話? 「是啊,你不懂,你不是人,沒有感情,不會懂……」所以才會以為,一張臉便能取代一個人。 她悲哀地笑了。「你知不知道,人究竟有沒有來世?」 「有。」終於,有一個他聽得懂,也答得了的問題了,他很肯定地回答了她。 她點點頭。「那麼,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如果有來世,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 她不後悔,只是太痛。 她為了他,違背禮教、違背自小以來灌輸的婦德,成了失貞失德的女子,承受著對亡夫的愧疚,可是,那個她不顧一切去愛的男人……不愛她。 她不要再愛一次、再痛一次,一個不懂愛、不能愛的對象,她寧可在這一世割捨得乾乾淨淨,永遠與情愛絕緣,也不要再錯愛了他。 她開了口,要他走。 於是,他只能依她的意離開,可是他沒有想到,村民會這麼對待她,人類對貞節為何看得如此重,竟要以命相抵。 他極後悔,當時應該堅持帶她走,即便她再厭惡、不想看見他,他都該堅持的。 回到山林間,他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靜淡然,腦子裡想的滿滿都是她,忘不了,也無法再潛心修行,於是他再度入了世,尋著轉世後的她,心上莫名的惶然疼痛這才止息下來。 轉世後的她,是大戶人家庶出的小女兒,嘴巴笨、人也不夠伶俐,不懂討人歡心,總是被父親嫌棄,連個婚配都無人替她盤算,傷心落寞地在小宅院裡孤孤單單地度過一生。 他想了又想,去求文曲星君,替他抄了一千冊古書,為她求來下一世的聰明才智。 那一世,她才冠京城,眾人總說可惜了身為女兒身,否則必是狀元之才。 女兒家嘛,終究還是得求個好歸宿才實在。 她是嫁了好人家為妻,為夫婿持家,將生意愈做愈大。然而,卻換不來丈夫真心的疼惜,在她面前,連男子都遜上一截,莫名的自卑與壓力使得男人無法坦然面對她,只愛外頭婉媚似水的佳人。 她獨守空閨,夜夜淚眼望月,淒涼獨唱白頭吟。 絕智有何用?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啊! 還有一世,她是鄰村閨女,自小指了婚,可偏生貌醜,教人退了婚。她總是望著村長女兒絕色的姿容,欣羨著。 他去找注生娘娘,替樹公花婆捏了一千隻胎魂,換來葉容華這一世的美貌…… 他還替月老綁過一千條紅線,交換她一世的好姻緣,陪司命之神下了一千盤棋,換她一世的好命盤…… 才貌、家世、姻緣……所有能想得到的,他什麼都為她求過了,卻怎麼樣也求不來她真心的笑容。 直到後來,他才懂得,她望的不是村長千金的美麗,而是嘴角幸福的笑容。千年以後,他再也不求了,他將自己送到她面前。 什麼都沒有,只有他。 她笑了,這一回,真真切切地笑了,牢牢擁抱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