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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葉芊芊    


  汪母吸了吸鼻,退開一步,再也說不出一句反對的話。

  「唉!時間不多了,我已經從住院醫生那兒知道大概的情形,思涵極有可能是心理抗拒,所以才不願醒來,我希望大家輕輕地和她說話,用真誠感動她封閉的意識。」汪父說到最後,視線完全模糊了,要不是蔣天雪機靈地攙扶他,他可能是他們當中第一個昏厥過去的人。七十五歲的高齡,一路馬不停蹄從河北鄉下撇輪子、坐火車、搭飛機、趕出租車才奔到醫院,在看到女兒插滿管子的臉孔,他霎時又老了十歲,只怕到時候,天一亮,思涵再不醒來,他也會陪著她一起沉睡。

  窗外有些濛濛亮,病房裡卻愈來愈暗,每個人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但是汪父這番話,聽起來十分有道理,在醫生束手無策下,只有期待奇跡了。

  「思涵,你聽見我在叫你嗎?」辛人傑心碎了,他感覺到她的生命力愈來愈薄弱,就將隨著她逐漸透明的膚色而去,霎時喉頭像被一口帶血的濃痰梗住,瘖啞乾澀的說:「思涵,我知道你是累了,是我給了你太多工作,壓得你喘不過氣,對不對?你可以跟我說,我會放你一個好長好長的假期,讓你好好地休息,但不是現在,不是躺在醫院裡,不要是這張冰冷的床……」他悲傷地把臉埋在她手心,讓她感受到他濕熱的淚水。「你不是想去日本嗎?你不是和小曼、小強約好要帶他們去迪斯耐?你不是想要一輩子守著儷佳人?那你快醒來,六月份的專欄不能沒有你,哦!對不起,我不該再提工作的事,只是你愛儷佳人,儷佳人也愛你,為了它你快快醒來吧!」她的腦筋喪失了活動力,但心卻聽見了,可是她不想起來。

  「思涵,你怎麼可以忘了欺侮我的樂趣?」田子照俏皮而激昂的說道,他很想改變愁雲慘霧的氣氛,心裡卻悲傷不能自己,這個時候,他沒有辦法再戴上小丑的面具,他和大家一樣想痛快地大哭。「你快醒來,天雪說你不當女儐相,她就不結婚了,為了我的幸福,思涵,快睜開眼,我會終身感激你的。」

  是子照的聲音,他終於被天雪擄獲了,她的心默默地為他們祝福。

  「思涵,不要再睡了。」蔣天雪任由淚水沿腮滴落到床單上,整個人成了淚人兒,從飲泣、啜泣、到痛哭失聲,她只是喃喃的說:「不要,不要睡了,不要睡了……」

  天雪不要哭,我只累了,再讓我睡一下下就好。她的心在說話。

  「思涵,我是媽,你快醒過來看看誰在這兒?」秀美淚眼婆娑,在她的內心深處搞不懂這些鹹水是真情流露?還是假情假意?她並不愛眼前的女兒,或是說恨遠遠超過母愛,她忍了三十一年的恥唇,可能就在今天再也不必忍了,這原本是個解脫,為何她又感到不捨?她搖了搖頭,搖掉煩惱,繼續她的戲分。「有你最愛的老爸,他專程從大陸回來看你了;還有你的好朋友,他們為了你一夜未眠;另外一直握你手的是你男朋友,你難道沒感覺到他愛你?快點醒來,媽還想看你穿白紗禮服的樣子,你不能讓媽失望,你不能這麼沒良心拋棄媽,你要媽下半輩子靠誰啊?思涵,你快別睡了,再不醒來,醫生說就是一輩子的活死人,你聽到媽說的話沒?我求求你,張開眼!」

  是誰這麼聒噪?是母親,她的心怕得打起哆嗦。

  「思涵,你一定聽得見我的聲音,我是力耕,你不會想忘了我,忘了我們那段美好的時光,忘了這個世界能實現我們的夢。」餘力耕見她毫無反應,忍不住抱起她軟綿綿的身子,熱淚盈眶。「不要丟下我,我會承受不了,我會發瘋的,如果你真的不肯為我睜開眼,我還是會愛你、照顧你一輩子,你是我永遠的最愛;如果你肯為我醒來,我向上天發誓,立刻娶你為妻,一輩子疼你、惜你、愛你。」

  不要抱我,不要打擾我,讓我靜靜想一下你我之間的事。她的心陷人沉思。

  「涵涵,爸好高興你有這些好朋友,為你祈福。」汪父對每一個人點頭致意。「爸剛才向萬能的上帝禱告,請她為我傳話給你。孩子,爸好愛你,爸好想跟你一起看看爸生長的故鄉,那兒好美,是個原始的農村,你想不想陪爸去?」汪父再也感性不起來,他倏地老淚縱橫,哽咽的說:「我們父女三十一年的緣分,不該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你聽爸這句話,爸就求你這一次,醒來吧!女兒,我的寶貝。」

  爸爸,不要為我掉眼淚,我不要您傷心,我要見到您。她的心在哭泣,腦在生死一線間掙扎。

  餘力耕手心傳來微弱的抽動感覺,他驚喜若狂地盯著汪思涵的臉,插著管子的鼻翼隱隱抖動一下,朱紅色的唇輕輕蠕動著,彷彿如蚊子叫般脆弱的呻吟發出,他高興得心一時忘了跳動,也不顧現在是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瘋狂大叫:「她醒了,她終於肯醒了。」

  「醫生,快叫醫生和護士來。」蔣天雪喜極而泣。

  汪思涵眼角噙著淚光,微啟著唇,氣息如游絲般薄弱。她想說話,卻又無力說出,聲帶似乎灼燒得很厲害。

  她想說:「謝謝你們救了我。」

  ☆☆☆☆☆☆☆

  只多留了一天觀察,汪思涵在醫生「一切正常」的宣告中出院了。

  汪母以掃除厄運為名,特地煮一大鍋豬腳麵線去楣,迎接大劫歸來後的新生,而座上客只有餘力耕一人。

  汪思涵受不了母親大獻慇勤的熱絡,一副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滿意」的表情。如果不是有她這個女兒在,從母親頻頻眉目傳情的舉動中,實在像老牛吃嫩草;不過有她在,倒像畢業生裡的母女,為同一個男人爭風吃醋。

  餘力耕擋都擋不住汪母的熱情,他碗裡的菜堆成一座小山丘,桌上的好料通通濟進小山丘裡,彷彿他才是需要補身子的病人。

  汪父食量很小,尤其在看到老婆濃妝艷抹的一張臉後,他食慾全無,隨便扒了半碗飯,幾口清腸、一句請慢用,便退到客廳看新聞。

  「余先生,這次要不是有你,我家思涵恐怕就醒不過來了。」江母諂媚的說。

  「伯母,您言重了,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完全是大家的真誠和思涵努力的結果。」餘力耕不敢居功。

  「余先生真是客氣,思涵分明是被你的愛感動了,你還不好意思承認。」

  「如果真的是,受感動的人是我。」他多情繾綣地看著恩涵。

  汪思涵有意迴避他投財過來的目光,低著頭吃飯,只想趕快餵飽肚子,遠離虛偽的樣板戲。

  「說得好,說得好,有你這份心,我可放心把思涵交給你了。」汪母大樂。

  「能得到伯母的信賴,是我的榮幸。」他奉承的口吻,今汪思涵不得不抬起頭,斜瞄一眼。

  「聽你的口氣,是對我女兒很滿意囉?」汪母明知故問。

  「我是真心愛思涵的。」

  「那還不快點行動,年輕人打鐵要趁熱,別像老頭子溫溫吞吞,我家的思涵可是很多人排隊搶著來做媒。」汪母施加壓力。

  汪思涵心想,她的姓不該多三點水的,不然母親吹噓之辭,可用得上「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的俚語。

  「在思涵昏迷的時候,我曾經立誓只要她好起來,馬上娶她入門,如果伯父伯母不反對,我希望在這個星期天,雙方家長見面一談。」

  一廂情願,汪思涵忿忿地瞅著他,自作主張到時就變成自作自受。

  「有我作主就好了,就訂這個星期天來提親,總算是了了一樁心事。」江母一言九鼎的豪情。

  「我想也先微求一下伯父和思涵的意見。」他收到了她不友善的眼神。

  「不必,不必,我說話算話,一切包在我身上,沒問題的。」汪母拍胸脯保證。

  「喂,拜託,吃飯的基本禮貌是不要邊吃邊聊,口水都嘖到我碗裡,教我怎麼吃?」汪思涵氣呼呼地放下筷子,什麼去楣宴!根本就是鴻門宴,把她賣了,還得要她數鈔票,太過分了!

  「恩涵,你不吃就算了,發什麼脾氣!」汪母筷子甩得更大聲。

  「伯母,思涵剛出院,身體和精神狀況還不是很好,我們是該多體諒她的。」餘力耕虛與委蛇。

  「你聽聽,要不是老媽我燒了好香,你哪裡找得到這麼好的男人?」

  「謝謝你的好香,我寧願不要。」有這樣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母親,令她坐立難安,食不下嚥,全身有如被無名火燙過,又紅又燒,乾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回房挖地洞躲起來。

  「你這死丫頭,竟敢頂嘴!」汪母勃然大怒,但忸怩作態的成分居多。有了金山銀山做靠山,她狹隘的心胸一下子有西湖面那麼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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