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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艾珈    


  這砂鍋辦魚滋味之細膩。縱是從小吃過無數珍饉的她。也想不出旁道菜能和它相比擬。

  「哥哥常說,四爺您的嘴不但刁,廚藝還好得嚇人。我一直想不透哥哥為何用上「嚇人」兩字形容,今晚真是見識到了。」

  說完,她又連吃了好幾口。一看就知她的誇讚無半點虛假。

  「我頭一回這麼緊張。」

  寧獨齋鬆了口氣。從她能釀出「春鶯囀」,就知她舌頭也是刁鑽至極。

  方纔他真有些擔心,怕沒法讓她滿意。

  她噗哧一笑。「您真把我估得太高,說起嘴刁,哥哥比我厲害多了,我這張嘴,頂多只能嘗出菜味和還是不和。」

  倒沒聽過這說法。他問:「『和』的意思?」

  「就是什麼都剛剛好,菜做得太鹹太淡太酸太濃太老太生,就是不和。要不和太容易了,只消多撒一絲鹽巴,就可以把菜裡的「和」給打散。可您烹的鰓魚,一切拿捏得適恰極了。」

  他一驚。「你連多下了一絲鹽巴也嘗得出來?」

  她反問:「您嘗不出?」

  他點頭。「鹹了一點淡了一點我嘗得出,但你說的『和』,我還沒上那個崁。」

  難怪江叔會口口聲聲說她是瑰寶,這會兒他總算服氣了。

  他盤算,有幾道功夫菜,隱約覺得不對勁,但試了幾次,就是找不出缺了什麼,或許她幫得上忙?

  恬兒望著吃了一半的魚,又瞧瞧寧獨齋沉思的模樣。幾番掙扎,還是出口了。

  「四爺,我知您談興正濃,但可不可以打個商量,等我把魚吃完再聊?您要知道,教我這樣眼巴巴看著卻不能動筷子,好為難。」

  瞧她一臉掙扎,寧獨齋忍不住大笑。

  少有機會見他笑得這麼開懷。她清亮的水瞳在他彎起的眼睛唇角游移,想到他開心是因為自己,她心裡暗自得意。

  「原來你也有貪吃好吃的時候?」

  她嘴一噘。「誰要您手藝這麼好——」

  這句話受用!他笑瞇了眼睛。「好,你吃,吃完我們再聊。」

  「謝四爺。」一得允許,她立刻舉箸攻向盤中飧。

  瞧她如此專注,他忍不住指點。

  「魚骨魚頭也好吃,你一個個放進嘴裡慢慢吸吮,滋味無窮。」

  她如法炮製,一丁點也捨不得放過。魚燒得極綿,甚至連魚骨都燉化了,輕輕一吮,魚骨頭便融融地散開,滿嘴儘是鮮魚妙味。

  「真糟。」一尾吃淨後,她心滿意足又不無可惜地歎氣。「鍋裡只剩兩尾,怎麼辦?我捨不得把它吃完。」

  可說歸說,她動筷速度卻未曾緩過。此時的她,哪有一點當家主子的派頭?

  「你嘴總是這麼甜?」他笑睇。

  她嚥下才答:「是實話。對了,您也嘗啊。」

  「留給你。」他要吃隨時都可以做。「我對你的酒比較動心。」

  邊說,他邊幫自己倒了一杯,映著月光的清澈酒液一入喉,他雙眼倏地發亮。

  「不一樣?這不是以往的桂花酒!」

  就猜他喝得出來。她笑逐顏開。「是不是覺得香氣更雅、喉韻更好?」

  「對。」他閉上眼品味喉裡的香氣。「我覺得我好像來到一座山,放眼望去遍野的紅花,然後一個美姑娘俏盈盈地站在江邊,枝頭上的紅花隨風飛落……怎麼說呢……雖然還比不上「春鶯囀」。但意境,早比以往的桂花酒還高上一崁。」

  恬兒相當開心,人說知音難逢,想不到她眼前就坐了一位。

  「真不愧是四爺,我心裡想的,您全說中了。來。我敬您。」她舉起酒杯,和他輕輕一碰。

  一飲而下後,她繼續說道:「我這一回用的,是釀作『春鶯囀』的酒面,花了兩年培育,好不容易又造出來的。」

  他一訝。「這麼難?」

  「是啊。」她點頭。「釀酒首重天時地利人和,三樣缺一不可。先前我釀「春鶯囀」的米,是產自風調雨順的豐年,每顆谷粒都被漓江水餵得飽飽滿滿,做出來的面也是一等一。可這兩年嶺南多風雨,谷粒也差了點,想造出一模一樣的麴,只能說煞費苦心。」

  「這麼說來,他得為自己的好機運感到榮幸了,一來就趕上了。」

  他搖了下酒杯,仰頭又飲了一杯。

  「對了。」她停下筷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您。」

  他點頭。

  「您來我們這兒幫忙,肯定會耽誤您不少正事——」她稍停了會兒才說:「您覺得,我該怎麼補償您才好?」

  他聽出弦外之音。「你是想給我銀子?」

  「說銀子太見外。」她表情相當認真。「只是點補償,四爺幫忙我們太多了,恬兒只是想盡點心意回報——」

  「不用。」他一口拒絕。統管寧家堡飯館茶棧的他,還會缺銀子?「要你真覺得過意不去,這麼好了,等我回去,多送我瓶「春鶯囀」,如何?」

  她毫不猶豫。「四爺要帶多少都行。」

  望著她甜俏的笑臉,他眨了幾下眼,突然說:「我得為我先前說過的話道歉。」

  「嗯?」繼續吃魚的她抬頭。

  「我曾當著江叔的面懷疑過你,」他眉眼浮上愧色,現在他終於接受,並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他娘一樣,易怒、狠心,不懂責任為何物。「我認為你沒那能耐掌管酒鋪。」

  還以為什麼事呢!她一笑。「您要是沒這麼想,我才奇怪。想當初我老愛跟哥哥提意見。他還不是常說我一個姑娘家懂什麼。還不快去跟嫂嫂學繡花——」

  一吐出「嫂嫂」二字,她立即發覺自己說錯話了,瞧他眉尖,又倏地擰了起來。她暗惱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讓他想起剛才的事了。

  「對不起,四爺——」

  他搖頭。「跟你沒關係。」

  「是我讓您又想起來的。」她睇望他陰鬱的黑眸,敏銳的天性,察覺他心情又壞了起來。

  正好聊起這個——她猶豫著,或許該乘機弄個清楚?

  「其實,這事梗在我心裡一天了,只是找不到機會問您——您上午曾說您討厭女人,為什麼?是不是您之前……遇上什麼不好的事?」

  「你問這做什麼?」他瞇起眼,原本還留著殘餘笑容的唇角一下抿緊。

  「關心。」她直說不諱。「我發現,只要一提起女人,您表情就不開心,或許您覺得我交淺言深,可是……我真的捨不得見您那樣。」

  兩人彷彿用眼神戰鬥,一個戒備謹慎,一個柔情款款,兩人就這樣靜坐相望,直到她的溫柔,融化他從不鬆懈的心防。

  他發覺自己有股衝動,想跟人全盤托出。

  那是他一生難愈的傷口,稍稍揭起便會鮮血淋漓。

  可是,就在這一刻,望著她璀璨如星的眼,他突然覺得,應該可以揭開看一看到底會有多痛了。

  吁口氣,他一字一句慢慢說:「你嫂嫂,長得跟我娘有些神似,尤其是怨怪人的嘴臉。」

  發覺他願意吐露,恬兒馬上拭淨嘴巴雙手,靜靜睇視他。

  他把眼睛移開,落到面前已空的酒杯上頭。「我想你可能聽說過,我跟我師父沒有血緣關係,我娘只是出身低賤的伶伎。」

  」沒有。」她用力搖頭。「我一向不在意小道消息,就算真有人說了,我也很少放在心上。」

  沉靜、聰敏、又不愛碎嘴多舌——她確實和一般姑娘大不相同。他扯了扯唇。「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總之事實就是這樣。」

  「那——您爹爹呢?」

  「天曉得。」他搖頭。「我沒見過他,據我娘說,他是帶著胡人血統的驃騎將軍,不過我查過,沒這號人物。我想不是我娘被騙了。就是她騙我。」

  恬兒心思剔透,聽出他藏在話裡的在意。也對,要換作是自己,她想,也會想開清楚自個兒的親爹是誰。

  她看著他眸子。輕聲問:「是你娘——她對你做了什麼?」

  他苦澀一笑,真不愧是頭一個讓他另眼相看的女子,馬上聽出端倪。

  「換我問你,你娘在世的時候,是怎麼待你?」

  她沉吟了一會兒,但不是因為得費時間思索,而是懷念的事情太多,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娘走得早,所以我跟我娘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不過我記得很清楚。我娘從沒罵過我,不管是我不愛學習刺繡、愛往酒窖裡鑽的習慣。還是打小偷喝江叔倒給我的酒——每次我一鬧出事端,她總會護在我面前幫我道歉,轉過身,頂多只說我一句「你啊……」」

  憶起慈母的溫柔,她突然有些鼻酸,好懷念有娘親在旁呵護的日子。她眨眨眼忍去眼中的淚意,她早發過誓,要堅強,不能再像哥哥還在的時候,動不動就淚眼汪汪了。

  而且,她留心到了,他好像不喜歡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第4章(2)

  不出他所料,和他娘比起來,她娘簡直像下凡渡人的觀音菩薩。「你命好,遇到一個好娘親。」

  她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娘親脾氣不好,常罵你?」

  她真是厚道,他哼了一聲,說得這麼避重就輕。「你可以再多說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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